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发出沉闷的巨响,隔绝了紫石街市井的喧嚣、汗味、尘土味以及那挥之不去的属于武大郎的死亡气息。
潘金莲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那个小小的装着仅存细软的包袱,指尖冰凉。
她站在门内。
脚下是光可鉴人的水磨青砖,每一块都平整如镜,倒映出她此刻苍白而恍惚的脸。
她抬起头。
雕梁画栋,飞檐斗拱,金色的琉璃瓦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宽阔的庭院,假山玲珑,曲水流觞,奇花异草争奇斗艳。
回廊曲折幽深,穿着统一青衣的下人们垂手肃立。
目光所及,无处不彰显着泼天的富贵和深宅大院特有的森严秩序。
一股灼热的气流适时冲上潘金莲的头顶!
眩晕感如海啸般席卷了她!
这是她的了!至少一部分是她的了!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立马淹没了连日来的疲惫、恐惧和那点残存的对灵堂的冰冷记忆。
巨大的狂喜在她血管里奔涌!
她终于……终于逃离了那个散发着霉味和死亡气息的破屋!
逃离了紫石街那些肮脏的窥探和刻薄的议论!
她踏进了西门府!
这个代表着阳谷县顶峰的富贵窝!
然而,这狂喜激起的涟漪尚未散开,便被更深的暗流迅速吞噬。
“五娘,这边请。”
一个穿着体面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管家婆子走上前,声音平淡无波,眼神在潘金莲身上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那目光里没有恭敬,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五娘?”
潘金莲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是她在西门府的新身份。
一个数字,一个排名。
她的心微微一沉。
“是,老爷吩咐了,娘子往后就住在西跨院的‘芍药轩’。”
管家婆子转身引路,脚步不疾不徐。
穿过重重庭院,回廊。
一路上,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
廊下洒扫的粗使丫头,捧着器皿穿梭的丫鬟,甚至是从雕花窗格里透出的属于其他院落女眷的视线……
那些目光或好奇,或冷漠,或带着赤裸裸的嫉妒和敌意,像无数根细小的芒刺,扎在潘金莲新换上的绸缎衣裙上。
她挺直了脊背,努力维持着镇定,学着管家婆子的样子,目不斜视。
但袖中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
这深宅大院的空气,看似华美,却比紫石街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窒息。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坐在门口维持“体面”的可怜虫,却也远非这府邸的主人。
她是一株被强行移栽进名贵花园的野草,突兀而危险。
芍药轩是一座独立的小院,比起紫石街的破屋,自然是云泥之别。
三间正房,窗明几净,陈设着成套的红木家具,铺着锦垫的贵妃榻,精致的梳妆台,甚至还有一架半旧的琵琶。
院子里种着几株半开的芍药,粉白嫣红,倒是应景。
“娘子先歇息,稍后会有人送来应用之物和使唤的丫头。”
管家婆子交代完,便转身离去,留下潘金莲独自站在空旷华丽的新屋里。
她慢慢走到梳妆台前。
镜面是上好的水银镜,清晰得纤毫毕现,映出她略显憔悴却难掩丽质的容颜,以及眼底深处那一丝茫然和对未来的贪婪渴望。
她伸出手,指尖抚过冰凉光滑的镜面,抚过雕花的梳妆匣,抚过柔软的锦缎被面,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很快,两个十三、四岁,怯生生的小丫头被领了进来,一个叫小翠,一个叫春梅。
接着,是流水般的赏赐被抬了进来:簇新的杭绸苏绣衣裳,赤金嵌宝的头面首饰,成匹的绫罗,甚至还有一小匣子沉甸甸的雪花纹银。
当西门庆傍晚踏入芍药轩时,看到的是一个焕然一新的潘金莲。
她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桃红撒金罗裙,衬得肌肤欺霜赛雪。
乌云般的发髻上斜插着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薄施脂粉,淡扫蛾眉,眼波流转间,既有初入豪门的怯意,又带着一种被富贵滋养出的惊心动魄的媚态。
西门庆眼中立刻爆发出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他大笑着上前,一把将潘金莲揽入怀中,带着酒气的滚烫呼吸喷在她耳畔:“好!好!这才是爷的金莲!配得上这芍药轩,配得上爷的宠爱!”
他的手掌隔着薄薄的罗裙,在她腰臀间肆意揉捏,目光贪婪地在她身上逡巡。
潘金莲强忍着身体本能的僵硬和一丝残留的恐惧,脸上堆起娇媚的笑容,顺势依偎进他怀里,声音又软又糯:“官人……奴家……奴家像是在做梦……”
“梦?”
西门庆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桃花眼里燃烧着欲望。
“爷让你美梦成真!”
他拦腰抱起她,大步走向那张铺着锦被的雕花大床。
帐幔落下,遮住了翻腾的欲望。
西门庆的宠爱就像烈火,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和掠夺性。
潘金莲最初还有些紧张和恐惧,但很快,她便在那汹涌的情欲和泼天的富贵包裹下,彻底沉沦了。
她抛却了所有矜持和伪装,如藤蔓般缠绕着他,迎合着他,索取着……
那极致的令人眩晕的肉体欢愉,那被珍视、被宠爱的感觉,那被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包裹的虚荣,像最烈的酒,将她彻底灌醉。
对西门庆的新鲜感正是最浓烈的时候。
他对潘金莲的宠爱,几乎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
新衣裳、新首饰源源不断地送来。
她随口提了一句想吃城南王记的酥酪,不到半个时辰,那精致的食盒便摆在了她的案头。
她看着窗外开得不够盛的芍药,第二天,几盆开得正艳的魏紫姚黄便被移栽进了小院。
她住的芍药轩,几乎成了西门府最奢华的所在,连正室吴月娘的院子都似乎稍逊一筹。
潘金莲如久旱逢甘霖的植物,贪婪地吸收着这泼天的富贵。
她每日对镜梳妆的时间越来越长,发髻越梳越精巧,衣衫越穿越艳丽。
她享受着丫鬟们小心翼翼的服侍,享受着其他仆妇敬畏的目光。
她甚至开始学着西门庆的做派,对下人呼来喝去,稍有不顺心便摔碟子砸碗,享受着那一点可怜的掌控他人生死的扭曲快意。
然而,这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景之下,危机却如暗礁般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