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殿选尘埃落定,已过了一月有余。
这一个月里,后宫诸芳皆翘首以盼,盼着那道召幸的圣旨能临门,可乾清宫的方向始终静悄悄的,皇上竟未曾召幸任何人。
更令人琢磨不透的是,这段时间里,皇上几乎没有踏足过后宫半步。
白日里忙于朝政,入夜便宿在乾清宫批阅奏章,偌大的后宫仿佛成了被遗忘的角落。
各宫新选的秀女们起初还带着几分新鲜与期待,渐渐便被这沉寂磨得没了心气,私下里难免窃窃私语,揣测着皇上的心思。
皇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后宫安稳关乎前朝根基,皇上这般冷落六宫,既不合祖制,也容易让新入宫的秀女们心生惶惑。
再三斟酌后,皇后只得亲自去了乾清宫,温言劝谏:“皇上,殿选的秀女们入宫已有月余,皆是经过层层筛选的良家女子。皇上若一味冷落,恐寒了众人的心,也于后宫规制不合,还请皇上三思。”
皇上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几分理政后的疲惫,听皇后说得恳切,也知她所言在理。
无奈之下,便随口应了句:“也罢,皇后看着安排吧。”
经过一番斟酌,皇后最终将目光落在了位份最高的程知意身上。
这位程常在不仅出自诗书世家,而且容貌姣好、气质高雅,无论是从哪方面来看,都堪称是绝佳的选择。
消息传回钟粹宫时,正伺候程知意整理书卷的银铃瞬间喜上眉梢,忙不迭地福身道:“小主!太好了!皇上终于召您了!这可是头一份的恩宠呢!”说着便要去翻箱倒柜找最华丽的衣饰。
可程知意坐在梳妆台前,内心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忐忑。
上次殿选,她凭着一首《平沙落雁》得皇上青睐,封了常在,已是新妃中位份最高的,彼时便已惹来不少探究与嫉妒的目光。
如今皇上第一个召幸她,这“头一份”的恩宠,若是能就此得皇上垂怜,自然是好。可若是仅仅是皇上随口一提,或是让她在众人面前更显扎眼,日后失了关注,那些暗藏的敌意便会如潮水般涌来,届时她在这深宫里,怕是举步维艰。
“小主,您快试试这件衣裙,衬得您肤色雪白,定能讨皇上喜欢!”
银铃拿着一件绣着缠枝莲纹的华服进来,满眼期待。
程知意却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衣架上一件月白色的素纱衣裙上:“就穿那件吧。”
银铃愣了愣:“小主,这会不会太素净了?第一次召幸,该穿得鲜亮些才是。”
“不必了,”程知意声音轻柔却坚定,“皇上日理万机,想来不喜太过张扬的颜色,素雅些反倒清净。”她心里清楚,此刻越是低调,或许越能少惹几分是非。
银铃虽不解,却也不敢违逆,只得伺候她换上月白色衣裙,略施粉黛,不施过多妆饰,只在鬓边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整个人显得清雅脱俗,宛如月下梨花。
转眼到了晚膳时分,程知意正端坐于殿内,心神不宁地抿着茶,忽闻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皇上驾到——”
她心头一跳,连忙起身整理衣袍,敛衽迎了出去,屈膝行礼:“臣妾程知意,参见皇上,皇上圣安。”
“起来吧。”皇上的声音低沉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他迈步走入殿内,目光淡淡扫过程知意,见她一身素雅装扮,眉眼清丽,倒也微微颔首。
不多时,御膳房便送来了晚膳,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样样俱全,比起往日钟粹宫的膳食,丰盛了不止一个档次。
显然,御膳房早已得了消息,不敢怠慢。
晚膳间,皇上偶尔会问几句程知意平日里的喜好,她都一一恭谨作答,言语得体,不敢多言一句。
皇上似乎也并无多谈的兴致,大多时候只是静静用餐。
程知意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食不知味,只觉得每一口饭菜都带着千斤重量。
用完膳,宫女们撤下碗筷,奉上清茶。
皇上走到窗边的软榻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旁书架上的一本书翻看起来,竟是一本《琴经》。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以及皇上翻书时纸张轻响的声音。
程知意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心头的忐忑更甚。
她不知道皇上召她来,究竟是何用意,既不与她多言,也无留宿的表示,难道真的只是皇后劝谏后的随口应付?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皇上忽然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开口:“上次殿选,你的琴弹得不错,《平沙落雁》一曲,清雅脱俗,颇有韵味。今日无事,你便再弹一曲吧。”
程知意闻言,心中悬着的石头似是稍稍落地,却又生出几分新的紧张。
她福了福身:“臣妾遵旨。”说着便走到殿角的古琴旁坐下,指尖抚上冰凉的琴弦,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波澜。
程知意指尖划过琴弦,一曲《鸥鹭忘机》弹得愈发低婉平和,琴音袅袅绕着殿梁,却似半点没入皇上耳中。
他立于书架前,指尖逐本拂过书脊,从经史子集到诗词杂记,翻得漫不经心,偶尔停顿片刻,又摇摇头放回原处。
直到指尖触到一本封皮微旧的《南华经》,他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色,抽出来轻轻拍了拍封面上的薄尘,转身坐回软榻。
这一次,他不再是随意翻阅,而是逐字逐句细细品读,眉峰微蹙,似在琢磨书中奥义,又似在借文字疏解朝堂烦忧。
程知意弹完第三曲,见皇上依旧专注于书卷,便不敢再贸然起手,只将手指轻搭在琴弦上,屏气凝神地候着。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跳跃的噼啪声,烛光将皇上的身影拉得颀长,映在墙上,添了几分疏离的沉静。
她悄悄抬眼打量,见他眉眼间虽有倦色,却在看书时透着一种浑然忘我的专注,倒让她先前的忐忑少了几分,多了些莫名的安定。
不知过了多久,皇上忽然合上书,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摩挲着,看向她时,目光比先前柔和了些:“这曲子弹得比先前更稳了,少了几分刻意讨好,多了些自在风骨。”
程知意心头一暖,连忙起身行礼:“皇上谬赞,臣妾只是随心而弹。”
“随心就好。”皇上淡淡一笑,语气里竟带了几分难得的松弛,“后宫之中,难得有这般清净的琴音。你既喜欢弹琴,往后朕若得空,便来听听。”
说罢,他并未多留,起身吩咐太监备驾回乾清宫。
程知意送至殿外,望着帝王远去的明黄色身影,心头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