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宫的鎏金铜鹤在廊下投下细长的影子,随着日头西斜,那影子像是要将殿内最后一点暖意也吞蚀殆尽。
容嫔抱着怀中已然酣睡的大皇子,孩子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手腕,可她指尖的凉意却顺着血脉一路蔓延到心口。
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孩子,粉嫩的小脸皱了皱,许是感受到母亲掌心的收紧,小嘴无意识地瘪了瘪。
容嫔连忙松了松力道,指尖抚过孩子柔软的头发,心里那点侥幸又悄悄冒了头——她伺候皇上快十年了,若论资历,这后宫里没几个能比得过她。
更何况,她还有大皇子,这是皇上唯一的儿子,是最金贵的血脉,皇上看在这些情分上,总不至于太过苛责吧?
她闭了闭眼,听见殿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容嫔深吸一口气,将大皇子小心交给乳母,强撑着笑意迎出去。
廊下的风卷起她裙摆的流苏,那点精心描画的笑意便在风中散了大半。
汪公公一身石青色蟒纹袍,面无表情地走在最前,身后跟着捧着明黄圣旨的小太监,再往后,是一队挎着腰牌的禁军,甲胄上的寒光让这秋日午后陡然冷了几分。
“汪公公大驾光临,可是陛下有了旨意?”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音。
汪公公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走到殿中,展开圣旨的手稳得一丝不乱,尖细的嗓音在空殿里回荡,字字都像淬了冰:“容氏昭华,欺凌妃嫔,不睦后宫,私设刑罚,且无悔过之意,多狡辩之词,现降位为贵人,禁足三月。大皇子年幼,交由皇后抚养。”
“不——”容嫔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只蜂虫在里面冲撞。
她踉跄着上前一步,想去抓汪公公的衣袖,却被旁边的小太监拦住。“不可能!陛下不会这么对我!我要见陛下,我要亲自跟他说!”
她挣扎着,头上的赤金点翠步摇撞在一起,发出细碎而慌乱的声响。
汪公公终于抬了眼,看着她鬓发散乱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不忍,却还是朝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荣贵人,莫要为难奴才们。皇上是真的动了怒,您还看不出来吗?”
他示意小太监松开些,放缓了语气:“您在潜邸时就跟着陛下,还不知道他的性子?最恨的就是后宫拉拉扯扯,成日里争风吃醋,更何况您今日纵容下人以下犯上,陛下焉能不生气?”
容昭华的眼泪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胸前,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我没有私设刑罚!”
她抓住汪公公的袖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今日是我宫里的宫女气不过,抬手想教训她的宫女,而且那巴掌根本没落在柳贵人脸上,是打在她的宫女身上了啊!这怎么能算刑罚?”
汪公公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的娘娘,您糊涂啊。那一巴掌若是真落在柳贵人脸上,事情就更大了。”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今日您若是亲自动手,还可以推说后宫争风吃醋,陛下虽也生气,却不会罚的这么重。可一个宫女,敢在宫妃面前亮巴掌,这巴掌还真的无人阻止落了下来。这要是传出去,后宫规矩何在?主子的体面何在?”
容昭华的手慢慢松开,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冰凉的金砖地上。
她看着自己的指尖,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大皇子的体温,可一想到孩子要被抱去皇后宫里,要对着别人喊娘,心口就像被生生剜去一块,疼得她喘不过气。
嫔位啊,她熬了多少年才挣来的嫔位。
只有嫔位以上,才能做一宫主位,才能亲手抚养自己的孩子,才能在这深宫里有立足之地。
如今一夕之间,什么都没了。
汪公公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终究是不忍,又道:“皇上说了,禁足期间,您好好静思己过。大皇子在皇后宫里,吃穿用度只会比在您这儿更精细,您……放宽心吧。”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领着人往外走。沉重的宫门“吱呀”一声合上,随后是落锁的“咔哒”声,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容昭华心上。
殿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她压抑的呜咽声。
她不明白,先前她罚过李答应宫里的太监,将人杖责二十扔去了浣衣局;也呵斥过张常在,让她在殿外跪了半个时辰,羞辱那些故意勾引皇上的宫妃更是家常便饭,那些人哪个不是忍气吞声,事后还要巴巴地来给她请安?
怎么到了柳嫣然这里,不过是个小小的贵人,就敢跑到御前哭哭啼啼?
还有皇上,他怎么就信了柳嫣然的话?她伺候他这么多年,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刚入宫半年的新人?
什么“私设刑罚”,简直是小题大做!当年淑妃还在时,因为一个宫女泄露了她的私事,直接让人割了舌头,陛下不也只是训斥了两句便罢了?怎么到她这里,一个没打中的巴掌,就成了“刑罚”?
容昭华越想越气,猛地抬手将旁边矮几上的青瓷笔洗扫落在地。“啪”的一声脆响,
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像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她恨柳嫣然的不知好歹,恨皇上的薄情寡义,更恨自己……恨自己怎么就没料到,这后宫的风向,竟变得这么快。
窗外的日头彻底沉了下去,暮色像潮水般涌进殿内,将她的身影慢慢吞噬。
禁足三月,没有孩子在身边,这漫长的日日夜夜,她该怎么熬过去?而那远在中宫的大皇子,会不会……很快就忘了她这个亲娘?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这一次,她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