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光退去得很慢。像被烧透的铁块沉进水里,蒸汽腾起又落回废墟,落进断墙深巷,落进每一处被擦去的影子里。城在这片慢里喘气——短,浅,却算是活着。
逆简还悬在半空。它不大,也不小,像一面垂着的黑金旗,页边有细细的火丝垂落,落到离地三丈处便自己收回。谁若靠近,心口会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按住——不是拒,而是提示:别急。
江阮在塔阶下停住。她袖口仍是战时的旧血,指尖的针洗过三次,药火尽褪,只剩冷金。她仰望那页,半阖眼,像在数逆简呼吸的频率。数到第九次,她侧过脸,对湮尘道:“它不是在挡我们。它在等。”
“等谁?”湮尘嗓子是裂的。
“等他写完这一笔。”江阮说。
风从城心穿过,吹起逆简的一角。页脊微露,像一条薄薄的伤口,缝得不紧;缝线闪一下又暗下,像心跳。
——萧砚不见了。
副律们先找塔上,再找塔下,最后沿着城根一线一线地掘。每掘一尺,都会掏出成团的黑灰和断字。断字像骨,灰像肉,都不是他的。有人提出:“把逆简拉下来摊开!”话刚出口,天上的眼睫一颤,半闭的深渊之眼仿佛哼了一声,城根立刻下陷半寸。谁也不再说“拉”。
夜幕换了两次颜色,钟楼的新鼓敲了七下,才有第一件能做的事落到人间手里。
——把门框上的“在”写回去。
那是他睡前留下的交待。湮尘分发了笔和灰金粉,玄纱领着阿青、盲师与十几个还能走的人,从最破的街起,挨家挨户写。门框上有的剩着一抹浅痕,有的只剩个钩,还有的干脆什么都不剩。盲师把手放在木头上,木头粗糙的纹理在掌心来回,让他想起很多年前他还看得见的时候,家门楣上新刻的“福”,拙笨得很,却真。
阿青写得歪,写完把笔往后一躲,像怕惊走什么。盲师笑:“不怕,写歪也在。”他把食指指腹压上去,轻轻一按,歪字里渗出一点热,像早春里从冷土里冒出来的气。小巷深处一间屋子的窗纸动了一下,原本站在门内的一位老妇“咦”了一声:“我在了?”她摸自己影子,影子乖乖贴着脚,没再漏。她哭了一会儿,递出一块干得硬硬的饼:“拿着,给那位执笔的。”
饼很硬,阿青揣得很轻。
写“在”的队伍从东街绕到北坡,再到井巷,三次被塌墙拦住,三次都有人用肩顶出一条人缝。每写好一个“在”,逆简的页脚便少一缕垂丝。江阮站在塔阶下,像一根静止的针,半个夜都没挪。她只偶尔抬眼,逆简的呼吸便多一线——鼻翼很窄的那种呼吸,细,长,绵,像在忍。
等到第七十个“在”落成,逆简忽然轻轻一颤。不是风,是页脊内的某一缕线动了一下:一寸。江阮缓缓吐出一口气,湮尘握断了手里的链环,竟没觉。
“他在页脊。”江阮说,“把城的‘在’绑住,他用自己当针。”
“他要撑多久?”玄纱问。
江阮没有答。她抬手,指尖抵在自己眉心,像按住一场旧病。那里的痛很轻,但一直在。
——
第二天的太阳挂得低,像被谁拎着不肯抬。城里的烟消了些,血腥味也淡了;孩子们从巷口探出半个头,又缩回去,再探,勉强在门槛上坐成一排,谁也不说话,只用手指蘸水,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字:在,在,在。
副律里有声音起来:“塔主既失,众志当归——选新主。”话很轻,却像在砂石上拖一把铁,吱的一长。另一个声音接:“并主之印在他身上,谁敢摸?”第三个在暗处:“并主也会倒,印是印,人是人。”
江阮没有回头。她抬手,从袖里又抽出三枚针,一长两短,按在心口,像在量自己胸前的骨距。湮尘低声:“你想干什么?”
“进页。”江阮道。
湮尘眉心一拧:“逆简会吃人。”
“吃不动我。”江阮轻轻一笑,像雪落在烧得透红的瓦上,嘶地冒一串白,“我不去抢,不去拉,不去改。我只是从页脊缝里,缝回他一口气。”
她抬步,逆简在她头顶低了一低,像一只动物嗅嗅主人的掌心。江阮伸出手,手背向上,让页脚的火丝在掌心上轻轻舔了一下。火没有烧,只留下一道极细的痕,像小时候拿细草划开的红。她把那道红印擦在自己针身上,针尖立刻浮起一层很薄很薄的光——不是火,是呼吸的颜色。
“若我不回来,”江阮头也不回地对湮尘说,“城里——你撑,再歪也撑。”
湮尘骂了一句脏,骂得像喝了一口冷酒:“滚,快去,回来我再骂。”
江阮笑,步子并不快,一步、两步、三步,恰好踩在逆简垂丝的空隙里。她的影子在地上一松一紧,像跟着她一起数。到了页下第三尺,她停,侧身,把三根针按在页脊缝的三处:前因、后果、当下。针尾无声地颤了一颤,逆简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江阮闭眼,向前一点。
人没进,针先进。她把自己绕在针身上——不是魂,不是气,是她那一点最倔的“偏”。针越过火丝,越过薄页,从页脊的缝里滑进去。江阮在外头站着不动,只有她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
页脊里不是黑,是白。白得像晒褪了色的布,略发干,指尖一掐会碎落粉。风没有,是字在呼吸。每一口呼吸,薄薄的一层纤维便起伏一下,像一湖细浪。
江阮的针在白里穿行,很稳,不挑,不破,只是找。找什么?找在这片白里与她的偏最相像的那一缕——那缕便是“他”。她一路行一路摸,摸到一处极浅的勒痕,像有人把一根头发压在纸里,久了,头发不见了,压痕还在。她把针尾贴过痕,尾上那道小小的红印忽然温了一温。
“找到了。”她在心里对他说,“我不喊你,你自己听。”
白页微颤。远处有滴水声,很慢,一滴,半晌,又一滴。针往滴水声的方向探去,探到一处更薄的薄,她轻轻一挑,薄处开了个针眼,一丝极淡极淡的灰光从针眼里蒸出来,蒸到她脸上,像睡了十日的人忽然闻到热粥香。
“再等一会儿。”她按住针眼,怕漏。
——
外面,逆简呼吸慢了半分。江阮的睫毛上挂了点汗,像露,微微闪。湮尘看见她手背上的青筋一点点冒出来,按住她手的那只手也跟着紧了一紧。玄纱在旁边走来走去,走到第三圈时,盲师扯住她的袖:“站着,别转我的风。”
小城的风顺着街巷绕到塔下,绕过逆简,绕过江阮的肩,再往回绕,像一条不肯走远的狗。孩子们在门槛上睡着了,嘴角有白,手心里还攥着一个歪歪的“在”。老人坐在门内,灯不亮,怕招魂,怕招来的不是自己。
到了夜三更,逆简忽地颤了一下——像被人从里面轻轻顶了一下。湮尘“哈”了一声,玄纱一下抓住他的袖子,捏得他皮疼。
——
页内,针眼细细地吐出第二口气。江阮把针尾再往里送半分,像给人喂药,喂得慢,一点点,怕呛到。他这口气慢但稳,一进来,页脊上压住的那几处薄褶就松了一线。江阮知道那是城——东街、北坡、井巷,三处最紧的,那都是他们写“在”写了两轮的地方。她放心一点,又把另两根短针换位,移到“未书”“已书”的交界——那里最易裂,易裂便易进风。
针尾忽然一凉。她知道他“看见”她了——不是眼睛的看,是那种闭着眼也能认出谁在床边握着自己手的看。她在心里说了一句“别动”,他便真没动,只把那口气送得更长了一指。
江阮往回带一丝——不是要把他带出来,只是把他和城的那根命线拉得更顺,免得她一松手,他又回去撕得太死。她的手背越来越冷,指尖像在绣一件很久没碰的嫁衣,针每过一处,都有个小小的声在说“到”。
到了第四十七声,有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从页外轧进来:
“选主。”
江阮手下一顿,针尖差点儿划破一层白。她没抬头,只把针尾往里又送了半分,像在说:我没听见。那声音不依不饶,又压低:“并主也要主。并主若是撑不住——城不能等。”
她终于抬头了。眼睛没睁开,眼光却很亮:“你去选。”声音不大,却把湮尘骂得想笑。她又道:“选一个,你就背一个。背不住,就闭嘴。”
那人真闭嘴了。塔下这时候最怕的不是人说错话,是人话太多。
——
第三夜,逆简的页脊抖了一次,比前两夜都重。江阮手里的一根针忽然微微发烫,她知道他要出一口“重气”。她把三针的位各退半分,避开页脊最薄的那条缝,把自己的“偏”往外撤了一丝,让位。
他的这一口“重气”冲开了一个比针眼大一倍的口子,从里面呼的一下冲出来,像咽下一整碗浓粥再吐出一声长长的舒气。塔阶下所有人同时轻了一轻,像有人把心窝的石头搬走了三两。孩子们睡得更深,老人把灯又点亮一点。一盏、一盏,像把城从底下托起来。
江阮在那口气出来的一瞬间笑了一下,笑得很淡,像在冬天里摸到一束晒过的衣角。她把三针抽回来,轻轻立在掌上,掌心那道红印更淡了,几乎看不见。
“出来了吗?”湮尘问。
“不能出来。”江阮摇头,“他是页脊。脊一走,书就塌。”
“那他要在里面多久?”
“等城写完‘在’。”江阮说,“等这城的‘在’能自己撑住,不靠他那口气。”
湮尘“哦”了一声,又骂了一句脏,骂得软,像怕吵醒谁。玄纱在旁边伸了个懒腰,腰骨“咔咔”响,她抬手把发一束,低声道:“那我们写。”
——
写“在”的队伍更长了。有人用灰金粉,有人用灰烬,有人用血。有人在门框写,有人在墙根写,有人在石狮子的耳朵后写。有人写完,回头看一眼屋里,屋里没灯,他就自己走进去,摸摸床沿,摸摸炕沿,摸摸墙上挂的那口旧刀,刀还在,手背就热了一热。
也有人写了,屋里还是没灯。他就坐在门槛上,坐到天亮。天亮后,他把“在”一笔一笔加重,加到木头被划出沟来,木屑落了满地,像落雪。午后,屋里有人咳了一声,他才哭。他把门推开,里面那人很瘦,影子却很结实,贴着地,不漏。
盲师与阿青走到城外的券门,门梁已经断了半边。盲师摸断口,断口的木头像被火煨过,又像被水泡过,硬里带软。他把手从上往下,慢慢地抹,抹到最后,指腹在空气里停了一停:“在。”
阿青“嗷”的一声笑,笑完又憋,怕吵到城。他把笔递给盲师,盲师拿着,笔在他指间转了一转,停,落,起——“在”。
门外的风从“在”的两个笔脚间吹过,像从两根细竹之间穿过,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响。那响顺着城根走了一道,逆简页脊上的缝线收紧了一线。
——
第四夜,深渊之眼睁开了一指宽。祂没有说话,涡心向外吐了一口更深的潮。潮没落到城里,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像一面镜被谁从暗处推了一把,镜里映出三行字:
——三日后,出题。
——题一:借名。
——题二:换骨。
字不是写给城看的,是写给逆简看的。逆简挨了一下,页边烫了一圈,像喝酒后的红。江阮抬眼,看见那圈红里闪过两个极小极小的字:且,待。
她忍不住笑,笑得像逃过一劫,又像被迫应下一桩债。
“借名是谁的名?”湮尘沉声。
“不是他。”江阮说,“是城。”
“换骨呢?”
“换的是塔根的骨。”江阮把针收回袖里,像把三只睡着的鸟装回笼,“换骨之前,得先借名——先把那些还不肯回来的‘名字’借回来。”
湮尘吸了一口气:“你要做什么?”
“借法。”江阮说,“借每一家的‘在’,串成一张线。无名者借名,名回来了,人才敢回来。”
“谁领这张线?”
江阮看着半空的逆简,逆简静静地看着她。她轻声道:“他。或者——代他拿一程的我。”
湮尘点头:“我去收字。”他转身,吼出了这几天里他嗓子最响的一声:“城里人——把你家的‘在’写给并主!”
——
第五日,塔前有了一条从城四门通来的灰金细河。它不是水,是字,是一笔笔“在”,细得像发,合到一起却有重量。江阮把那条河在腕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绕到脉动都顺了,她才把线头递给逆简。逆简低下一寸,轻轻咬住线,像小兽叼住主人的带子。
“去。”江阮说。逆简不动。她又说:“我在。”逆简这才往上一收,线被它吸进页脊里。远处一条巷子的尽头,有一扇半塌的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一指,门内风响,影子探出半寸——是个孩子。他踮脚,往外看一眼,笑。笑得很大,牙缺一颗。他把门开到全,门板撞在墙上,震下三片灰。灰落他头上,他显得像刚从雪里钻出来的。
“借名——成一。”江阮低声。
逆简边,一个看不见的刻痕亮了一点。那是出题的刻痕,亮一下,暗一下,好像祂也在等这城回答。
——
第七日,借名成三十有二。城的呼吸稳了,逆简的页脊缝上不再往外漏丝丝小热,江阮手背上的红印也淡到看不见。她夜里坐在塔阶下迷了一盹,醒来时发现袖口被谁拉了拉。是阿青。他蹲在她脚边,手里攥着一块硬饼,硬得像石头。他把饼递上来,很认真:“给他。”
江阮接过,硬饼硌手。她看着那饼,看了很久,把它放在逆简下面那寸地上。饼不动,风从饼边儿过去,带起一点碎屑,飞到空里,飞不高,落回来,正落在“在”的笔脚上,像给那一笔加重了一点。
“换骨要来了。”江阮说。
“换什么?”阿青问。
“塔根。”她看向塔的阴影,阴影直直地压着城,像一块还没凉透的铁,“换掉那些烂的、断的、被火泡过又被水浸过的,把能撑的留下,把能接的接上。”
“疼吗?”阿青小声。
“疼在骨里。”江阮笑,“疼得不出声。”
阿青沉默了一会儿,仰头看逆简:“那他疼吗?”
“他不是骨。”江阮道,“他是脊——他更疼。”
阿青过了一会儿“哦”了一声,像明白,又像没明白。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那我去写字。”
他跑了两步,又折回来,小声问:“你怕吗?”
江阮想也没想:“怕。”
“那你还去?”
“去。”她说,“怕也要去。”
阿青点点头,跑了,跑得很直,很快。他的背影在阳光里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像被风一拉一拉。盲师站在巷口,侧着脸,笑了一下,像听见了什么好消息。
——
换骨的日子到了。
深渊之眼睁开半个,像水面开了个口。题字无声,无形,却压在每个人的肩上:换骨。
塔根先震,再松,再抽,像拔牙。那一瞬,不论在城里哪一处,谁的膝盖都软了一软。有人扶门,有人扶墙,有人扶着自己胸口里那枚新写的“在”。江阮站起身,袖里三针贴得很紧。她抬手,逆简轻轻俯下两寸,把页边贴在她的发上一下——像道别,也像请托。
“我进去。”江阮说。
湮尘欲言又止,最终只塞给她一枚破成三瓣的链环:“拿着,拴住你自己。”
江阮握着破链,抬眼看那半闭的深渊之眼:“题,我接。”
祂没有回话,涡心里却有一粒极小的光,像不经意间从指缝漏下的盐。
江阮抬脚,跨进逆简的影。她消失的那一刻,塔根“咔”的一声,骨移位;城晃了一下,又稳住。湮尘长长吐出一口气,骂了一句很难听的好话。
玄纱站在塔阶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她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笑得像用绣花针挑亮了一颗深埋在灰底的小珠。
“并主啊,”她很小声地说,“你再写一笔,咱们就不歪了。”
逆简在空中轻轻震了一下,像应她。页脊深处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咳——不是她,像是他。
城里的人没听见,风听见了。风从四面来,绕着塔走了一圈,又从塔影里把那声咳带走,带到每一道门框的“在”上,轻轻抖了一下——像把灰从字缝里抖掉。
灰落地,很轻。字重了,重到能把人的影子按住,不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