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的裂痕还未愈合,第三笔断影悬在天穹,像一根锋刃插在整个祖阙的心脏里。而就在所有人以为余波将渐渐散去之时,那道断痕的深处,忽然传出低沉而古怪的震动声。声不大,却直入骨髓,仿佛在血脉与魂魄里同时轰鸣。
百姓们纷纷抬头,脸色惨白,有人立刻捂住耳朵,却仍止不住血从耳孔中缓缓渗出;有人嘴唇颤抖,低声复诵那声响,仿佛要被它拉入某个不可言喻的漩涡。更有年幼的孩子,当场昏厥,却在梦中开始呢喃出与那声调相似的低吟。
江枝猛地站起,身上未干的血痕在风里裂开,她的眼神像是被那股震动点燃,直直盯住天空。她喃喃:“它……开始鸣了。”乱线在她指尖微微颤动,似乎感受到某种同源的呼应,线端在空气里乱舞,却无法捕捉到那影轮的真正形状。
萧砚手握断刀,神情阴沉。他闭眼片刻,耳边血声轰轰,与那低鸣几乎融为一体。他心中却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直觉——那并非单纯的第三笔余波,而是某种更古老、更深层的存在,被撕裂的裂口硬生生唤醒。他缓缓睁眼,声音冷如冰:“这不是字,它是轮。”
“影轮……”碑心幸存的老者低声嘶哑,双手颤抖着在地上勾勒残符。可残符一出,立刻被震得粉碎,灰烬反卷入他的眼睛。他惨叫一声,双目尽毁,却仍嘶吼:“碑镇不住了!影轮是碑之前的东西——它要以声鸣,以影裂!”
残痕的兵士们乱作一团,他们的影子不再听命,而是一个个从地上站起,模仿主人嘶吼,模仿百姓的哭喊,模仿碑音的碎片,再次在废墟上狂舞。错命的咒声与灰派的笑声也被影轮裹挟,彼此交织,不再分明,仿佛所有的力量都被拧成一个漩涡,推向不可逆的深渊。
城心的废墟上,血泊被震动激起波纹,倒映出天空中那正在旋转的模糊圆影。它不是字,不是声,而像是某个符号未成之前的雏形。模糊,却恐怖。百姓看着那倒影,一个个面孔渐渐扭曲,像是要被那圆影重写成新的符号。
江枝的笑声忽然在废墟中响起,她的眼泪顺着血迹滑落,却笑得疯狂:“它终于来了!碑、狱、错、灰,你们怕了吗?它不是落笔,不是吟声,它是第一声之前的声,是第一笔之前的影!你们所有的镇与稳,在它面前不过是纸糊!”
萧砚却骤然开口,打断她的狂笑:“江枝!”他的声音在影轮震动里依旧冷冽,“别忘了,这城还活着的人,都在它之下。若你再乱,它不等落下,祖阙便要先毁。”
江枝怔了怔,眼神闪过一丝挣扎,可下一瞬又被疯狂与绝望吞没。她张开双臂,仿佛要迎向那影轮的鸣声。
而在夜空深处,那影轮忽然微微停顿,随即发出一声清晰的“轰鸣”。声音震碎了夜空的静寂,像无数碎石同时砸落在心头。百姓们齐齐跪地,口中不由自主吐出两个字——“初鸣”。
祖阙城,在这一刻彻底陷入影轮的支配。
影轮的第一声像把看不见的梭子,穿过祖阙每一条徊脉与门名,凡是能振动的都跟着颤:瓦背轻弹,凳脚轻响,门“□”旁那尺净木像有人指节敲了三下;连碑心残灯里的麻膏,都在灯芯处冒了一个极小的白点,又马上被灰吞没。百姓先是以为自己在耳鸣,很快发现不是耳,而是骨——颧骨、锁骨、尾椎骨,像被无形的线串在一起,齐齐被“初鸣”牵了一把。有人当场呕吐,吐出的不是食物,是黑白相间的细丝;有人抬手想捂耳,却发现手掌贴在耳根的一刻,那声反而更近,仿佛掌纹被影轮按进了壳里;还有人跪下叩地,额头落在徊脉的交点上,叩到第三下时忽然笑了一声,笑里带哭,像被别人替自己做了选择。
碑心最先失守的不是碑体,而是人。幸存的长老站在碎碑阴影下,嘴里默背祖式,背到一半,喉结猛然被“初鸣”顶起,话断在“守名”的“守”上,后一字再也出不来。弟子们眼见师尊青筋暴突,争相以碑灰在其背脊书斜撇,撇到尾时,影轮在他们脑后轻轻一旋,笔尾自成一钩,众人一齐失手,灰线倒卷,像被一股看不见的手扯回碑根。那一瞬,他们懂了:影轮不落字,却借你手替它补笔。于是碑心急转直下,从“镇压”改为“留白”。他们把所有本要填满的“守名点”撤去一半,把门名旁的空格扩大到两指宽,又在祖阙中轴每七步放一片不刻字的素板——不写,不刻,不命,只把空摆在那儿,让“鸣”在空里散一散。空一出,城里第一批被“初鸣”顶得发狂的人竟真缓了一口,像胸前被人轻轻推开了一指。
狱下的残痕本以为火能克声,首领死后余众仍照旧开暖孔、铺暖带。影轮初鸣落到他们手上,火不灭,先回音——火焰里冒出一个个无形的小圈,火不是直上,而是围着圈转。转一圈,徊脉就顺着热边拐了个弯,丝丝作响,像锅沿被筷子轻点。残痕众人一狠,把火往下压,压到只够烘脚背。热不过踝,声不入骨,几处本要炸开的徊脉因此“嘭”的一声瘪了半成,像热气球泄了一缝。有人大骂怯懦,有人跪地叩谢祖火,火上的圈仍绕,绕得人心神稍定,残痕于是定了计:以“绕”制“鸣”。他们在每个暖孔外又画一圈灰白的小环,不叫百姓站在环心,只教人从环外绕半步走过,绕的同时,热沿正好贴着脚心,笑也不必强拗,身子自己就松。
错命这回吃尽了影轮的亏。先前他们把“别回”软撇改成小圈,影轮一鸣,小圈立刻被收编,成了它的“套索”。几名年轻祭者被圈住,口中“改”“正”来不及出口,舌根先被一记“轰”推回喉后,整个人直翻白眼。老祭官一拍膝盖,险些也被那“鸣”拍飞魂,他硬生把祭队的符箓全数倒背,背到最后一行,只剩两个涂抹不清的点。他忽地明白:与其改,不如错到底。于是他令众人把“改”字的竖挑掐断,留一个歪斜的半横,再在每家门名的右下角点一粒极丑的墨疤。丑到看不下去,眼珠往旁一偏,影轮落不住正心,便只好在疤上蹭两下,蹭着蹭着,它那圆意被磨出几个棱角。错命第一次学会“以丑为护”:丑挡心,心不被正声扣住,人就能喘。
灰派本就不与谁争。影轮一鸣,他们先照旧“先笑再坐”,可笑难挤,坐就抖。灰祭师索性把笑换成“呵欠”。他们在门“□”边不再写“呵”,改画一只半圈的月,教人过门别笑,先打个哈欠;又把凳脚垫高半指,让坐的人脚尖自然抬起,脚背与徊脉的震动错开半拍。哈欠一打,眼角湿,心窝空,影轮的声冲进来,先被这口空吞掉几分。几处最闹的巷口因此安静一刻,许多孩子跟着大人学会了打哈欠,哈欠连环,竟把“初鸣”的第一波顶住了。
江枝没有立刻去乱。影轮的声在她耳中像一只看不见的蜻蜓,沿着乱线的细毛一寸寸掠过,又像在挑逗她的手背。她知道自己一旦出手重了,乱线会被那圆影反捻成它的弧,她便先“收”。她把线收得比发丝还细,细到只剩温度,不勾不挑,只覆在几处容易“鸣穿”的门额上,像一张旧家里用来防尘的纱。影轮来回蹭,纱轻轻波动,波动带动门名旁的留白随之一扩一缩,像门“□”旁有人慢慢呼吸。那呼吸是人气,不是神力。几户最先被“初鸣”夺魂的人家,竟因此把魂从声下拽回半步。有人喊“江娘救命”,她不应,只让乱线再薄一些,让“救命”两字不至于被影轮记成“认命”。
萧砚同样克制。他把断刀立在问桥栏上,不再敲重拍,改抚刀背。刀背有裂,裂里容音,他的指节在裂隙上轻滑,滑出一段既不齐也不乱的“家常板”。影轮初鸣撞到这“板”上,不是被挡,是被“带”——它以为有戏,跟了一段,才发现这段板不入谱,像在灶间看人炒菜,你以为要起锅了,人却偏要再撒一撮盐。它不耐,节子一错,就在桥心漏了一拍。问桥两侧阔了寸许,几拨从徊脉里喘不上气的百姓一齐“嗳”出声,这“嗳”不是“徊”,却也借了“徊”的尾音,像一根旧针把胸口的气缝合了一线。
城的每一处,开始学会各自小小的偷停:碑心的空板、残痕的绕热、错命的丑疤、灰的哈欠、江枝的纱、萧砚的裂音。这些东西若单看都拿不上台面,可它们像许多粗糙的结,杂乱绑在一张撕得七零八落的网眼上,竟让影轮的初鸣处处遇到小钩小绊,滑不成一片大澎湃。它于是改变路数,不再平推,改挑点打。它先挑最怕丑的人,门名旁的墨疤只要让他看一眼,他就要抠,抠破了,影轮顺势一钻,家里一阵乱哭;又挑最怕困的人,叫他连续三声哈欠都打不出,胸口一闷,一家子跟着胸闷;再挑最怕空的人,空板摆在面前,他非要写,写到一半,影轮在笔尾一绕,便把那半笔记成它的半轮。
碑心为此加了规矩:空板是“看”的,不是“写”的;残痕也加了规矩:绕热只绕半圈,绕满一圈必醉;错命再加规矩:丑疤只点一粒,两粒成“眼”,三粒成“脸”,脸会招魂;灰则把哈欠写成“欠”,门名旁多一小“欠”,提醒过门先欠身——这“欠身”一躬,影轮的圆意就从背脊滑下去几分,不再顶头。规矩多得让人心烦,可人正是靠着这堆土规矩,跟着影轮挤出了一条可活的小道。
最险的一处出在北坡的“等盐”门。那对兄妹夜里又渴,水里只剩半片碗沿,兄长把碗递到妹妹嘴边时,影轮“嗡”的一声从屋檐压下,碗沿在碗里打了个转,像一只小轮。妹妹眼睛一亮,伸手去拨,手指刚触水面,水里那只小轮猛地放大,把她整只手的影子卷进去。兄长一惊,正要把碗打翻,江枝的细纱先一步垂落,刚好罩在碗口,小轮在纱下打滑,滑出一溜细细的笑纹。妹妹“噗哧”一声真笑了,手指抽回,指腹一片皱白,好像在水里泡了很久。江枝隔着门说:“咽口哈欠。”兄妹一同“哈——”,影轮顺着“哈”的尾音翻出窗棂,落到巷口,被灰门旁那粒丑疤“噔”的一下磕歪,再往前,被残痕的暖带“烫”的一口,最后在问桥边给萧砚的裂音带离中心,散开成几缕不伤人的空响。
外城的回响随后到了。不是救兵,是学声。几条影脉在城外接入祖阙,那头的人也在门“□”旁打哈欠,也在门名下点丑疤,也在桥心上磨刀背。影轮初鸣跨城蔓延时,被一座座土法拦腰截断,像一条巨鱼,游到哪儿都被渔民撒的破网挂一挂、扯一扯。它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烦躁,第三笔残影在云背抖了两抖,第四字在更高处有意无意现了一角,又缩回去,第五声碎在影轮边缘,像一圈易碎的玻璃棱,亮了,刺,碎了,渣。
影轮于是试一个更狠的手:它不再只“鸣”,它“照”。天空那一枚模糊圆影忽地一亮,地上每个人的影子里都出现了“第二个自己”。那“自己”不动,却在“看”。有人被自己盯得心里发毛,转头去拆空板,空板一拆,家里半夜就有人“看不见”;有人被自己盯得怒,从门名下抹掉丑疤,丑一去,影轮那边玩真的圆意马上压下,一屋子笑声全变成哭。碑心看出端倪,赶紧给“看”找位置:他们在每个空板上刻一个极浅、极浅的半弧,不成字,只成稿,名曰“看位”。“看”请上“看位”,影轮的照就不必强压在人影里,人影不用背着一个自己,屋里就能亮一盏灯火而不惊魂。几处试行,果然稳了一线,百姓纷纷照做:有了“看位”,就不必互相看死。
萧砚见影轮又换法子,他便也换。他找来一张最旧的门板,门板上有当年家里孩童乱画的歪脸,他把那张歪脸贴到问桥内侧,指节在歪脸的鼻梁上轻点,点出“可否”的旧节子:可否行?可否坐?可否笑?问不求答,只求一停。影轮的照照到这张歪脸,先是一愣,随即生出一股极其细微的羞意——它是轮,不是脸,脸笑了,它不笑也不是,笑了又落到别人的戏里。它不耐,收了照,改回“鸣”。问桥一带,桥心之人陡然松背,好几口将溜去缝里的老气回了胸腔。
江枝把乱线从纱再拔回一点尖,尖不去戳影轮,专挑“看位”旁将要被人手贪狼填满的一格,轻轻一抖,那格裂出极细的毛边,写不得,抹不平。人一见毛边,写念顿止,这一止,影轮从上落下的小声“嗡”碰在毛边上,偏成了旁边的一盏油灯。灯跳了一下,屋里小儿“噗”的一笑,母亲也笑,父亲打哈欠,祖母在丑疤上取指甲垢,指甲一掀,疤光反出一个极丑的星,丑得可爱,影轮绕了一圈,算了。
一日一夜,祖阙没有赢,也没有覆。影轮的初鸣像风暴中心的呼吸,忽紧忽松,忽近忽远。每当它要合城一鸣时,总有哪一处土法先一步放出一个“笨拍”:有人先笑、有人先欠、有人先绕、有人先丑、有人先问“可否”、有人先把“看”请上“看位”。这些笨拍顶得狼狈,却一次次把合城的“齐”拆成万家的“各自”。影轮最恨的就是“各自”,因为它的轮要的是“齐”。
到了夜半,云背那道第三笔断影忽然向外伸了一寸,又缩回,像是在试探另一次压落。江枝眯眼,萧砚不语。碑心老人将最后一片空板摆在城心裂缝边,空板一摆,裂缝里吹出一股极冷的风,风里夹着极细的“徊”。灰祭师对着风打了一个特别长、特别夸张的哈欠,哈欠尽头笑了一下——笑得不真,却也不假。错命老祭官把手指上的墨疤按在空板角上,按出一朵极丑的小花。残痕众把暖孔提到板下,热沿轻轻托住板,不让它掉。
影轮初鸣压到这块板的上方,板不响,城不跪。它第一次意识到:这群人既不肯被写,也不肯被听;既不全停,也不全错;他们用一堆又土又慢的手艺,把它的完美拉扯成参差。它不是不能破,是破不得——一破,反被那参差“吃”掉一口轮意。它遂扭头,从更远处收声。收声时,云背深处隐隐浮起另一个更大的圆痕,像在暗示:初鸣不过开场,真形尚远。
祖阙在这一线喘息里,终于有人在门“□”旁坐着睡着了,睡前哈欠没打完,嘴半张;有人把孩子抱到“看位”旁指给他看“丑花”,孩子迷瞪着眼伸手去抠,抠不下来就笑;有人找来旧门板上的歪脸,搭在窗内,临睡前对着歪脸说一声“可否”,窗纸轻轻颤了一颤,像有人在外头点头。
江枝背靠北坡井沿,慢慢把乱线从指尖退进袖里。她低声说了一句:“活。”萧砚把裂刀重新插入问桥缝中,刀背上的“可”字让他指腹磨得发热。他轻声回了一句:“还活。”
他们都没抬头看云。因为不看也知,影轮不会走,它只是在远处换气,第三笔的断影会找机会复压,第四字会乘空,碎五声会在轮边织出刀片般的棱。可只要门“□”旁还有一截净木、空板还空着半指、暖孔还不过踝、丑疤还丑得恼人、哈欠还肯打到一半、裂刀还能在旧脸上敲三下,这城就能把“齐死”的命,拆成“各自活”的一夜一夜。
远门外,群城回响再起,不是求救,是土法的互通:有人把丑疤画成猫爪,有人把哈欠写成“欠债”,有人把空板用绳吊在门口,风一吹,“空空”两声,影轮就绕开;还有人学祖阙的旧脸,在自家灶台上贴一张,把“可否”刻在鼻梁上,一家人做菜前先摸一把鼻梁,锅便不焦。祖阙听见这些笨法子,许多人在废墟里笑出声来。笑声连成一条极细的线,绕过影轮的边,像一只鱼线上绑着的铃铛,风一吹,“叮”的一声,夜不那么黑。
影轮在高处慢慢收住初鸣,像把弦松了一齿,却把手搭在更远的弓上。祖阙把这一齿的松,全部攒进门名、空板、暖孔、丑疤、哈欠、旧脸、裂刀和极细的乱纱里。黎明之前的那一刻,风从问桥下穿过,问也不问,桥也不答,只把桥心那道磨出的细槽吹得轻轻一响,像人睡到最沉处翻了个身。
这便是影轮初鸣的第一夜。它没有赢,城没有胜,只有数不清的小结打在一张破网的每个缺口上。若问下一夜如何,没人敢说。可至少在这夜尽的前息,祖阙的粥还温,孩子还喘,门“□”旁的净木还白,丑疤还丑得叫人想笑。江枝在笑声里闭了会儿眼,萧砚在笑声里把那句“还活”又默了一遍。云背深处,像有一只更大的轮缓缓转动,没下,先看,像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辰,再以不肯给人偷停的方式来临。
影轮的第一声低鸣过后,天地间并未恢复宁静,反而像是被撕开一道暗口,无法愈合的音浪不断渗入人心。天空灰暗,云雾像被扭曲的画布,散落成一片片模糊的残影,映射到大地上,化作阴影般的轮廓随风涌动。百姓们在城池各处纷纷陷入一种无法自控的幻觉,眼睛里反射出并不存在的光轮,仿佛影子在瞳孔里旋转,他们一边呼喊,一边互相推搡,街道很快就乱成一片。有人抱头痛哭,说自己听见了家人的呼唤,却发现那声音来自影轮深处;有人狂笑着扑向残痕的裂口,仿佛只有投入其中才能摆脱内心的恐惧。更多的人开始争夺食物、器具,甚至毫无理由地拔刀互砍,他们已无法辨别敌我,只觉得一切存在都在阻止他们听清影轮的低吟。
这种失控不是瞬间的爆发,而是一步步像毒雾般蔓延。白日的市场在眨眼间变成屠场,哭喊与惨叫彼此叠加,错乱的节奏竟与影轮的旋转频率高度契合。越多人倒下,声波越强烈,仿佛死亡本身也在为影轮供能。碑的光脉在城池深处亮起,竭力释放安抚的力量,像是一条条苍白的光锁试图覆盖百姓心神。然而碑光刚触及那些疯狂的灵魂,就被影轮发出的黑雾绞碎,转眼间便化作无数裂痕般的火星飘散。碑脉的守护第一次显得如此无力,像是被专门克制。
狱的黑焰则在残痕中燃烧着,它一向暴戾无比,但在影轮出现后却异常沉默,火焰压得极低,似乎在伺机等待某个时机反扑。错阵与伪错的交锋也因影轮的插入而短暂停滞,它们彼此试探,却不敢贸然前进,仿佛都清楚,一旦在影轮的节奏下碰撞,便会被这股全新的力量吞没。灰字则在四周晃动,那些未成形的笔画在空气里凝聚,尝试勾连影轮的弧度,像是在试图解读一套全新的秩序。
江枝立在城心,笔锋悬空,她的乱笔躁动不安,每一根线条都在颤抖,像要自发跳出纸面,与影轮呼应。她的额头冷汗涔涔,眼神凌厉,心中清楚:影轮的扩散并非单纯的混乱,它像是在“校正”一切人的心智,强行把不同的情绪、记忆、欲望拉入同一节奏。百姓的哭、笑、吼、唱,全部被纳入影轮的旋转频率中,构成了一种更可怕的合唱。她低声咒骂,知道若不立刻阻断,这座城池将再无幸存。
萧砚在另一端的高楼上凝视全城,他的衣袍被乱风猎猎鼓起,那双眼睛倒映着无数碎影,面色却冷静得近乎冷酷。他明白碑、狱、错、灰都已被逼到退路的边缘,但他的神情却透露出某种冷静的算计。江枝心底一紧,她意识到萧砚或许正打算利用影轮的力量去引导新的秩序,而不是单纯地抗拒。
百姓们的崩溃愈演愈烈。有人在街头点燃房屋,说火焰能让影子退去;有人把孩子丢进井里,以为深水能压住耳边的低吟;有人割开自己的皮肤,将鲜血涂抹在墙壁上,拼命画着他们看见的“轮”,试图通过模仿来取得庇护。整个城池成了疯乱的祭坛,影轮是唯一的神明,而人类在自毁中朝它顶礼。
碑心的震动传遍大地,一座座碑石虚影冲天而起,想要压下这片乱声。然而影轮仅仅轻轻转动,碑影瞬间崩裂,碎石般的光点洒落,反而化作更多刺痛人心的碎音。残痕深处的魂狱终于忍耐不住,黑焰冲天,想要与影轮正面对撞,却被那轮弧光轻轻震退,火焰扭曲着化作无数尖啸,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脊骨。
错阵在城角展开,棋格般的纹路扩散,企图截断影轮的频率,但每一格一旦触及影轮余波,便立即变形,错成更大的裂口,反倒将百姓拖得更深。灰字也浮现出来,未写全的笔画缠绕着城墙,试图构建新的框架,但当它与影轮交错时,竟开始模糊,笔划断裂,像是被逼着补完,但一旦补完就意味着彻底归入影轮。
江枝终于抬笔,手中乱线迸射,她的线条不是试图压制,而是分割,把百姓心中的影子与现实切开,让他们暂时辨清前后。但乱笔如潮,越画越多,她的眼眶充血,灵魂像被抽离,若非意志强撑,早已被卷入轮声。萧砚看着这一幕,心底冷冷一叹,他知道江枝的方法只能暂时拖延,根本无法与影轮抗衡。他袖中黑影翻涌,似乎酝酿着某个更为极端的方案。
随着影轮的旋转,整个城池陷入前所未有的撕裂。百姓的痛苦与疯狂被无限放大,碑狱错灰的力量逐一试探却无一成功,江枝与萧砚在不同方向各自承受,整个世界像一幅被不断撕开的画布,已经难以复原。影轮的光影愈发清晰,像是在等待某个时机彻底碾压一切。
影轮像一面无形的巨鼓,越转越紧,鼓皮扣在祖阙每一块石板与每一根肋骨上。它不再仅是“初鸣”的试探,而是将四方逼到一个必须回答的位置:不是被写、被听、被停、被错,而是要不要一起活下去。
碑心先出手的不是符,也不是光,而是空。老匠们把仅存的素板从库里拖出,一片片横在裂痕与徊脉的咽喉口上,不刻、不画,连“守名”都暂时不写,只在板沿用指节轻叩,叩出“停顿”的次序——七叩一歇,九叩一歪,空声沿着板缝渗入地底,像在给影轮的圆周挖暗沟。徊脉撞空,声不至,影轮的外沿多出一圈细细的涩感,像有人在它光滑的齿面上撒了粗盐。
残痕随后把暖带铺成“绕”,不再直推热浪,而是把每一处暖孔捻成鸡蛋大的圆窝,热不过踝,一路连成浅浅的环。百姓被“喊”着往前冲时,脚背正好擦过环沿,生出一股要笑的痒,笑未至,胸口先一松。影轮的紧拍从脚底被稀释半分,它再压,热就再绕,像有人在它的轮轴上卡了一撮棉絮,卡得不重,却总让它“齐”的那一下差了半拍。
错命咬牙把“改阵”推倒,改以“丑”为锋。他们拿着半干的墨核,在每道门“□”旁的净木右下角点一粒极丑的疤,黑不纯,边不齐,像被小孩用脏手抹了一坨。他们告诫过门的每个人:瞧见它别抠,别修,别忍,先侧一眼,嫌它一嫌。嫌即偏;偏即不齐;不齐即不归。影轮最贪“齐”,一眼嫌弃把人的眼神从它圆心挪开,那股“齐心”的恶合唱就像被人拽断了一根弦。
灰派把“先笑再坐”换了更素的做法:先“欠”。他们在门额下画半弧月,写一小“欠”,路过者先欠身、再哈欠、最后才坐。欠是礼,哈是气,坐是根。三步一做,影轮推来的那口“齐声”就像撞在软肚子上,滑开一寸。他们还把凳脚悄悄垫高半指,教人坐时脚尖微翘,踝骨与地的震动错开,心跳便从轮齿底下逃脱半拍。
这一回,四方不是各唱各的板,而是第一次按着同一张“破轮谱”落子:空、绕、丑、欠——四手分四角。可影轮是个狠手,它很快学会跳步。刚撞上空板,它就折向暖带;绕热前足,一转又盯上门边丑疤;嫌过一眼,它立刻挑欠身那一瞬人心发虚的缝。它像一只识途的巨兽在城中穿梭,专咬最软之处。
江枝见它会挑,便“挂纱”。她把乱线收薄成看不见的纱幕,不去扎人,也不去挡轮,只悬在“软处”的前一息——空板边将被手贪心补字的那一角、暖带旁将被人贪步跨满的一段、丑疤边将被抠的一刹、欠身将被省略的一抬头。纱不重,却像隔着祖屋里那层旧帐,把“马上就做错”的那一下拖成“想一想”。影轮的牙齿咬到这层想,咯噔一响,没咬实。
萧砚则把“问”抬出来。他把断刀立在问桥心,指节在刀背裂缝上轻抚,抚出一段旧戏里常用的“可否板”。不是命令,不是法令,是“可?”“否?”的反复。他找来旧门板上孩童乱画的歪脸,贴在桥栏内侧,手指点在歪鼻梁上,点一声“可”,抚一下“否”,影轮的“合”撞到这张歪脸,竟生出一丝羞意——它不是脸,它是轮;可这张脸笑得不正又不真,好像谁都能凑上去编两句家常。它的“合”在这里总被带偏,偏入“各自”的窄胡同。
城的战局于是呈现“粗劣的织”:碑以空做经,狱以绕为纬,错命点丑作结,灰以欠身加固,江枝以纱缓,萧砚以问乱。第一圈织完,影轮“轧”了一下,弹出两道刺耳的高频;第二圈织完,刺耳被丑疤磕成几声憨气;第三圈刚要成,外城影脉里忽然涌入一股整齐的“齐呼”——别城有一派愚勇之士正组织万人“同声抗轮”,口号滚成浪头,沿影脉压来。
这一下,祖阙的织快断。影轮得了“齐”,齿面立刻发亮,第三笔断影在云背微沉,像要借此再压一次。碑心老匠脸色惨白,抬手就要把空板立成“镇”,却被萧砚一把按住:“空不可镇。”老匠手一抖,眼泪落下,竟改叩空板,叩出“请停”的小节。残痕的暖带也险些被那股外来的热“齐声”蒸得直烫,几名火夫着了急,猛灌油盐,油一浇,火一下子就要旺。江枝一声冷喝:“不过踝!”火夫硬生生把火掐回脚背,热沿只贴皮,齐声撞上来,像撞到一圈湿冷的毛,滑过去了。
错命老祭官这会儿做了他一生里最不体面的事:他把自己的脸当成最大的一粒“丑疤”,站在城心空板边,朝南方的影脉龇牙咧嘴,扯眼拉口,涎水乱飞,丑得惊天。他背后的年轻祭者羞得恨不得把头埋到土里,却眼睁睁看见那道外来“齐呼”到他面前,像被人当面打断了念白,顿了一拍。灰祭师趁势在他身后打一串夸张的哈欠,欠到最后竟变了调,笑与哭混成一声“嗳”。这一“嗳”,把“齐呼”的昂气泄了个干净。
城外的整齐之声被祖阙这一口“丑—欠—嗳”的怪谱子一绞,像被乡野的土风吹散,未能合城。影轮吃不着这一口肥肉,恼火更甚,换招——它不再压“合”,改撕“散”:挑一家新婚,挑一处新丧,挑一户等盐、挑一门等信,把最柔的心绪一个个拎起来当弦,拨“同悲”“同喜”的齐调。祖阙的织马上出现破洞:新娘在门“□”旁一欠身就哭断肠,新丧家属望着丑疤想起逝者的痣,越看越爱,爱到魂飞,一家子往影口里走。
这一回合,碑空板没有用。空挡不了爱与丧;残痕暖带也无用,暖不过心窟。灰祭师们手忙脚乱,哈欠打成泪,泪落地上,影轮的照在泪里放大,像把悲喜装进一面圆镜,照得人走不开。错命老祭官把脸扯得更丑,也只能让人笑出一声,笑完更疼。
江枝在这时把“纱”抽成“丝”。她把乱线捻成三股,细若游丝,各去三处:新婚的门额、灵枢的脚边、盐碗的水面。丝不挡事,只带人“回头”。新娘将踏出门时,丝在耳后轻轻挠了一下,她忽地回身,对着屋里的旧脸笑了一笑——笑得不正,不白,只像小时候偷吃咸菜被抓住的那种尴尬,影轮的齐喜断了一根;丧家举棺那一刻,丝缠在棺底一角,棺身微顿,孝子回望灵台上的空位:“爹,你坐坐再走。”影轮的齐悲慢了一拍;等盐的女孩探手入碗,丝在她指腹缠了缠,她抬眼看看门外那粒丑疤,咧嘴一乐:“丑得像哥。”影轮的“同渴”被人笑破了角。三处一散,影轮抓“散”的招也被拆成更细的散,散得没有“齐”的价值。
萧砚在问桥上抚刀不止,刀背裂缝里忽然“嗒”出一声比先前更深的“可否”。这声不落在耳,是落在众人心里“要不要现在就做”的那一念头上。有人正想把空板补成“镇”,这声一“可否”,手停了;有人正要往影口里投香,这声一“可否”,香灰断。影轮的环形合意被这成千上万个小小的“不确定”磨得发麻。它怒,第三笔断影在云背重重一沉,第四字暗角一亮,碎五声在外沿擦成冰棱,连珠往下甩。
碑、狱、错、灰这才真正“齐”了一次——非齐声,齐手。城心四角同时起手:碑叩空,狱绕热,错点丑,灰欠身,江枝落丝,萧砚抚问。六件事在同一息落定,恰逢影轮甩下第一枚冰棱。“叮”的一声,冰棱打在空板上,不碎,也不透,被丑疤“噔”了一歪,被欠身“卸”了一寸,被暖带一“烫”化了小半,被丝引去窗棂,被“可否”哽在喉。第二枚、第三枚接踵而至,城里到处响着不齐的一连串“叮噔嗳嘶——”,像一群手不太稳的匠人在同一间铺子里忙活:有人打钉、有人磨刀、有人哈气、有人扯布、有人问价。影轮最恨这种“各自忙活”的噪——它的美学是“齐整的轰然”。这一番“粗糙”的合奏,把它逼退半环。
它退,并非败,是换气。它在云背里另起一个更大的圆影,像在把自己拆成二轮套转,要以外轮拖内轮,强行把“各自”的乱拍缠成一股。祖阙在这口喘息里却把“土法”刻成了谱:碑把空板的叩子刻在素木背面,三日一换;残痕把暖带的环距刷在井沿,五步一标;错命把丑疤的尺寸刻进懒簿,“一粒为嫌,二粒为眼,三粒为脸,四粒不许”;灰把欠身的弧画进门“□”,老人教小儿先躬再哈;江枝把丝挂在门户内檐,只要风起便动;萧砚把“可否”刻在旧脸的鼻梁,凡过桥者,先摸鼻梁,再抚心口——“我可否要齐?”
这一夜的末尾,影轮第二环刚要成,远城的影脉上传来一阵七零八落的笑与哈欠。不是求救,是学样。有人把丑疤画成猫爪,猫爪边写“不可抠”;有人把空板吊在灶台上,风一吹,“空空”两声;有人在门“□”下挂一张破旧的娃娃脸,鼻梁上刻“可否”,孩童睡前伸手一摸,梦里就不走远。祖阙听见,笑成一片,笑不起眼,却把影轮的第二环“合拍”又搅乱了两息。
云背深处,第三笔的断影缓缓抬高半寸,像在权衡再压是否划算;第四字把角收进云页,像在重写角度;碎五声在两环之间盘成一圈玻璃刺,时暗时亮。影轮不甘,它低低地又鸣了一声。这声不再压城,是“记”。记下空板的位置、暖带的温度、丑疤的形状、欠身的弧度、丝的轻、问的重。它记,是为了下次不再被这套土谱子牵着鼻子走。
祖阙没有大胜,也绝非无恙。街道依旧裂,屋宇依旧斜,门“□”旁的净木被人来回摸得发亮。可孩子在“看位”前学会眯着眼笑,老人坐在凳边打一个夸张的哈欠,年轻人路过旧脸时不免摸一下鼻梁,心里问一句“可否”。有人去抠丑疤,旁人笑着打他手背;有人想补空板,老匠叩两下,告诉他:“空比满难。”有人要把暖带加到膝,火夫咧嘴笑:“不过踝。”
天快亮时,风从问桥下钻过,带起桥心三道细槽“呜”的一声,像疲倦的人打了个小呼哧。江枝靠在北坡井檐,手里的丝乖顺地缩回袖里,她喃喃:“还活一夜。”萧砚把裂刀背上的“可”字又抹了一遍,指腹被磨得发热,他低声回:“活,得笨些。”
很远很远的地方,像有一只更巨的轮影翻身,压暗了半边天。影轮第二环还没合,它已在招第三环。碑、狱、错、灰挂起的土谱子能否撑住更大的圆,没人敢讲。可这座城在四方第一次“齐手”的夜里,学会了一个比“齐声”更难的本事——把死整齐的拍子拆成活参差的杂音,把“齐死”换成“各自活”。而这,正是影轮最不肯承认、却又绕不过去的对手。
更深的风里,第三笔像在磨墨,第四字像在临帖,碎五声像在练手,云页翻动,发出干燥的“哗啦”。祖阙不抬头,只把空板换新,把丑疤点丑,把暖带收窄,把门“□”擦白,把旧脸贴牢,把“可否”刻深一刀。下一幕来时,至少有这些“笨东西”可拿在手里,顶一下,再顶一下。谁也不说赢,只在门前欠一欠身,打个哈欠,笑一下,问一句: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