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的高大熔炉在三角凹地沉默矗立着,黝黑的炉体在稀薄的晨光中投下沉重的阴影。
木炭窑区改造完毕,丝丝缕缕的烟气如同山间自然的呼吸,悄然融入雾气,遮蔽的帷幕已然落下。
然而,金葵心中却悬着另一块巨石——铜矿的开采效率。
火烧水激法虽然神效,却受制于黑夜。无月的暗夜里,矿洞深处火光摇曳,人影在狭窄的空间里艰难腾挪,灼热的岩石、刺鼻的烟尘、随时可能崩落的碎石,每一步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难以言喻的疲惫。
白日的矿洞死寂一片,宝贵的时光在等待中白白流逝。堆积在矿洞口的原矿,相比于冶炼所需,如同杯水车薪。
金葵站在矿洞口,目光扫过洞内幽深的黑暗,又望向洞外堆积的劣质木炭——那是烧炭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废料”,黑褐色,疏松易碎,无法承受熔炉的高温,只能用于日常取暖做饭。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他的脑海:木炭!温度远高于柴火,燃烧稳定,烟尘远小于柴火!若能用它替代柴火在矿洞内白天烧矿……
“大人,”
一个低沉而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在金葵身后响起。金葵回头,只见一个身影倚靠在矿洞旁冰冷的岩壁上。他身形依旧挺拔,穿着洗得发白的锐金卫旧战衣,但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此刻却蒙着一层灰翳,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沉郁。正是赵吉,那个曾经在铜绿山龙脊巷道中,以悍勇和机变着称,地位犹在王猛之上的锐金卫悍将。
自那从铜绿山一路出逃,到现在,在这山寨之中立足以来,他一直沉默寡言,训练时如同行尸走肉,有从兵到匪的转变的巨大心理落差,更是对山寨的未来充满了悲观的阴霾,总觉得这鹰愁涧不过是苟延残喘的囚笼,迟早会被西岐的铁蹄碾碎。金葵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却知心结难解,非言语可开,只能暂时任他消沉。此刻,他出现在这矿洞前,眼神空洞地望着幽深的洞口,仿佛又看到了铜绿山龙脊巷道,出逃的那个那绝望的黑夜。
金葵走到他身边,并肩望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声音低沉而清晰:
“看看这铜山,”
金葵指向洞壁上那抹在微弱天光下依旧幽沉的绿,
“这里是我们用两场和西岐的对抗换来的根基!是鹰愁涧在这乱世立足的本钱!是向那些刽子手讨还血债的刀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交击般的铿锵,
“赵吉!你是锐金卫的脊梁!是我们最信任的兄弟!难道你要一直这样窝囊的苟活,然后在某一天,被西岐狗像碾死蚂蚁一样踩碎在这山沟里吗?!让你的兵器蒙尘,让你的热血冷却?!”
字字如锤,狠狠砸在赵吉的心上!他那死寂的眼中,猛地爆出一丝痛苦的火星,随即是剧烈的挣扎。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微微颤抖。龙脊巷道的血与火、兄弟们逃亡时绝望的眼神,与眼前这沉默的铜山、这简陋却蕴含着生机的山寨、金葵那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目光激烈地冲撞着!
良久,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赵吉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再抬起头时,眼中那层灰翳虽未完全褪去,却多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痛苦燃烧后的锐利!他转向金葵,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力量:
“大人!赵吉!明白了!这身骨头还没烂透!这铜山,得开!您说,要我做什么?!”
金葵看着那双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睛,心中巨石落地。他用力拍了拍赵吉的肩膀,那一下,重逾千斤:
“好!归位就好!鹰愁涧需要你的脑子,需要你的膀子!这铜矿开采,从今日起,交给你统筹!”
“大人?!”
赵吉一惊,没想到金葵直接将如此重任托付。
“王猛勇猛,可掌人员调度;张魁精细,可理冶炼内务;但统筹这矿洞内外,协调开采、运输、物料、人力,非你赵吉莫属!”
金葵目光如炬,带着绝对的信任,
“我要你在最短时间内,解决白天开采的难题!用这些!”
他指了指洞外堆积如山的劣质木炭,
“用它们,代替柴火,烧开这铜山!”
赵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堆黑褐色的炭块上,又猛地转向幽深的矿洞。金葵的点拨如同拨云见日!木炭!温度更高!烟尘更少!可控性更强!白天开采的最大障碍——烟尘暴露和光线问题,似乎找到了破解的钥匙!
“属下领命!”
赵吉抱拳躬身,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犹豫消沉。一股沉寂已久的力量在他体内苏醒,那属于锐金卫悍将的锋芒,重新在他挺直的脊梁上凝聚。
赵吉的归位,如同给疲惫的鹰愁涧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他以惊人的效率和冷酷的条理,迅速接管了整个铜矿开采体系。
首先,他重新梳理了人力。将原本混杂的队伍,按照金葵的指示和矿洞内不同工序的需求,进行了精确划分:
开采组,由臂力最强、经验最丰富的石匠和锐金卫组成,赵吉亲自带领,负责矿脉面辨识、火点设置、水激操作以及崩落后矿石的初步撬离。他们是开山裂石的主力。
燃料组,由卫甲统领,专门负责劣质木炭的运输、堆放,以及矿洞内火堆的搭建、引燃和维护。他们需要精准控制木炭的投放量和燃烧区域。
通风组,由韩勾负责,挑选心思细腻、动作敏捷的年轻人。他们的任务至关重要——在矿洞深处,利用简陋的兽皮扇、甚至临时挖掘的引导小沟壑,确保燃烧产生的有限烟尘被及时引导向矿洞深处预设的、与外界有微弱气流交换的岩缝,最大限度减少洞口逸散。
运输组,由石岳带领,负责将开采下来的矿石装入矿车,沿木轨运输至冶炼场旁的临时堆场。他们需要熟悉轨道特性,确保矿车运行平稳高效。
轨道维护组,由几个老成持重的石匠负责,随时检查木轨状态,清理碎石,加固楔子,保证运输生命线的畅通。
分工明确,责任到人。赵吉如同一个精密的战争机器指挥官,一道道指令清晰、果断地发出。矿洞内外,一扫之前的忙乱与低效,呈现出一种紧张而有序的态势。
与此同时,炭窑区日夜不息。在卫甲的严格监控和赵吉的物资调配保障下,优质木炭如同黑色的河流,源源不断地被生产出来,运往冶炼场旁的仓库储存。而那三分之一的劣质木炭,则被卫甲组织人手,用藤筐大量运至矿洞口,堆积如山。
“开工!”
赵吉站在矿洞口,声音如同出鞘的军令。
白日的光线艰难地穿透洞口,照亮了矿洞入口附近一段。开采组的汉子们,在赵吉的指挥下,不再是黑暗中摸索。他们点燃了特制的、由干燥细枝引燃的木炭堆!橘红色的火焰在木炭上跳跃起来,远不如柴火那般猛烈,燃烧也相对缓慢,但释放出的热量却更加集中、持久。最关键的是,浓烟大大减少!只有淡淡的、带着焦糊味的青烟袅袅升起,在通风组兽皮扇的扇动和引导下,大部分被吸入矿洞深处预设的“排烟道”。
灼热的气浪在矿洞内弥漫,目标岩壁在木炭持续稳定的高温炙烤下,颜色由深绿逐渐转为暗红。赵吉紧盯着岩壁的变化,感受着空气中热浪的强度,精确地计算着时间。
“水激!”
时机一到,赵吉猛地挥手。
早已准备好的皮囊水袋被开采组的汉子奋力泼向滚烫的岩壁!
“嗤啦——!!!”
比夜晚更加清晰、更加猛烈的爆裂声在矿洞内炸响!封闭的空间放大了这岩石崩裂的怒吼!白汽如同爆炸般升腾弥漫!在相对明亮的光线下,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那坚硬的矿壁在剧烈的热胀冷缩下,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琉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密集的裂痕!大块大块边缘锐利的幽绿矿石,伴随着碎石,轰然崩落!
“撬!”
赵吉厉喝。
开采组的汉子们手持石撬棍、石凿,如同扑向猎物的群狼,冲进尚未散尽的水汽中。他们不再需要火把照明,白天的光线足以看清目标。撬棍插入岩石缝隙,奋力撬动!石凿对准连接处,猛力敲击!崩裂的矿石被一块块分离出来,效率比夜间提高了数倍!
然而,就在这热火朝天的景象中,意外陡生!
赵二正和几个汉子合力撬动一块磨盘大小的、崩裂后仍卡在岩缝里的矿石。他憋红了脸,额头青筋暴起,将撬棍死死压在肩窝,脚下蹬着湿滑的岩石,奋力下压!
“嘿——呀!”
随着一声闷吼,那块顽固的矿石终于松动,带着碎石滚落下来!巨大的惯性让赵二脚下猛地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同时,一块拳头大小、边缘锋利的碎石,被矿石滚落的震动震松,从洞顶直直坠落!
“小心!”
旁边的汉子惊叫提醒,但已来不及!
“噗!”
一声沉闷的撞击!
碎石狠狠砸在赵二刚刚撑地试图稳住身体的右手小臂上!
“啊——!”
凄厉的惨叫瞬间压过了矿洞的喧嚣!赵二抱着手臂蜷缩在地,鲜血立刻从他指缝中涌出,染红了身下的碎石!他的小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是骨头断了!
“停手!停手!”
赵吉脸色一变,立刻冲过去。
矿洞内的喧嚣瞬间停滞。汉子们围拢过来,看着痛苦呻吟、血流如注的赵二,脸上都露出了惊惧和后怕。赵二脸色惨白,冷汗如雨,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痛苦。
“快!抬出去!”
赵吉当机立断,
“叫懂草药的周婶来!止血!固定!”
两个汉子立刻小心地抬起赵二,快步向洞外奔去。
矿洞内弥漫着血腥气和短暂的沉寂。赵吉环视众人,声音沉凝:
“都看到了?这矿洞,每一步都踩着刀尖!木炭给了我们白天开矿的机会,但危险从未远离!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相互照应!赵二的教训,别再重演!继续干活!”
赵二受伤的阴影,如同一盆冷水,短暂地浇熄了众人的兴奋,但也敲响了警钟。开采继续进行,但汉子们的动作明显更加谨慎,相互提醒的声音也多了起来。赵吉也加强了对安全细节的关注,要求撬动大块矿石时必须多人协作,互相警戒上方落石。
矿石被开采下来,运输组的任务陡然加重。石岳指挥着人,将一块块沉重的矿石奋力搬入矿车。原始的矿车车斗并不大,但汉子们求快心切,往往堆得冒尖。
“满了满了!少装点!”
石岳看着一辆被塞得如同小山般的矿车,皱着眉喊道。
推车的几个汉子咧嘴一笑:
“石大哥,没事!一趟顶两趟!省力!”
说着,几人合力推动沉重的矿车,沿着木轨向冶炼场方向驶去。
起初还算平稳,但就在矿车驶过熊洞通道中段一处略有下坡的地方时,意外发生了!超载的重量加上下坡的惯性,让矿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推车的汉子们有些吃力地试图控制。
“慢点!慢点!”
突然,
“嘎嘣!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响起!
只见矿车左侧后方的木轮,那根深深嵌入车体底盘的硬木短轴,在巨大的侧向压力和惯性冲击下,竟然从根部齐刷刷地断裂了!
包裹着熊皮的沉重木轮瞬间脱离了车体,翻滚着飞了出去!失去平衡的矿车猛地向左侧倾斜,车斗内沉重的矿石如同山崩般倾泻而出!
“快闪开!”石岳目眦欲裂,大吼道!
推车的汉子们连滚带爬地向旁边扑倒!轰隆一声巨响!沉重的矿车彻底侧翻在地,粗笨的车架砸在木轨上,发出痛苦的呻吟。矿石滚落一地,堵塞了通道。
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