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良手臂上那道被弩弦抽出的狰狞疤痕,在跳跃篝火的映照下,如同一尾盘踞的赤色毒蛇,无声地噬咬着鹰愁涧所有人的神经。这疤痕,是铸锋之路最直接、最血腥的代价书,用皮开肉绽的痛楚铭刻着力量与毁灭的边界。此刻,这条“赤蛇”的主人,正如同从远古洪荒中走出的浴血战神,巍然矗立在聚义厅前那用粗糙山石垒砌的高台上。脚下,是那头小山般、已然断绝生息的野猪王尸体。它曾令山林震颤的恐怖獠牙,如今断折如朽木,残留着令人心悸的森白断口。脖颈处,一个巨大的创口撕裂了坚韧的皮毛,虽已不再喷涌滚烫的热血,但那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依旧在夜风的裹挟下,霸道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钻进每一个人的鼻腔,提醒着他们刚刚经历的惊心动魄。
温良浑身浴血,虬结的肌肉上凝结着暗红的血痂,混杂着泥土与汗水,仿佛披着一件来自地狱的甲胄。浓密的虬髯被血浆黏连成绺,紧贴着他刚毅的下颌,在火光映照下,燃烧着一种近乎原始的狂野兴奋,如同熔炉中跳跃的烈焰,灼烧着每一个仰望他的人。他手中紧握的那柄青铜大钺,钺身宽阔厚重,边缘在火光下流淌着幽冷的寒光。此刻,钺锋上,暗红浓稠的血珠正缓缓凝聚、拉长,最终不堪重负地滴落,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嗒…嗒…”轻响。每一次滴落,都像一记重锤敲在众人心坎,宣告着这场血腥狩猎的终结与胜利者的无上威权。
“哈哈哈!小的们!”
温良猛地扬起头颅,喉咙里爆发出滚雷般的狂笑,瞬间压倒了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人群的喧哗骚动。那笑声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量,在山谷间回荡。
“瞧见没?这就是跟老子作对的下场!管它是山里横冲直撞的畜生,还是山外磨刀霍霍的西岐狗!敢犯我鹰愁涧,敢踩老子的地盘,老子就剁了它的脑袋当夜壶!让它下辈子投胎都得绕道走!”
他猛地用大钺的钝头重重一跺脚下的青石,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近处的人心头一跳。
“今晚,敞开肚皮,给老子吃!喝!不醉倒一片,不算完!都他娘的给老子乐起来!”
“大当家神威!!”
“神威!神威!神威!!”
狂热的声浪如同积蓄已久的山洪,瞬间爆发,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了整个山寨。无论是亲眼目睹了温良那惊天一钺、撕裂野猪王脖颈的山寨旧部,还是刚刚闻讯从各处赶来的妇孺老幼,此刻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癫狂的崇拜与劫后余生的亢奋中。恐惧被胜利的狂喜冲散,化作最纯粹的狂热,汇聚成震耳欲聋的呐喊。巨大的陶釜被架在熊熊篝火上,大块大块还带着新鲜血丝的野猪肉被投入翻滚的沸水中,油脂在高温下滋滋作响,浓郁的肉香混合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形成一种原始、粗粝、充满野性诱惑的气息,强烈地刺激着所有人的食欲和神经。浑浊的粟米酒从硕大的陶瓮中被倾泻而出,注入粗陶大碗,琥珀色的液体在火光下荡漾。粗陶碗碰撞的脆响此起彼伏,如同杂乱的乐章,伴随着吞咽的咕咚声和满足的叹息,构成了盛宴的喧嚣基调。
聚义厅内外,篝火熊熊,将人影拉长、扭曲,投射在粗糙的石壁和地面上,幢幢晃动。喧嚣、狂喜、浓烈的气味、蒸腾的热浪,交织成鹰愁涧今夜唯一的主旋律。然而,在这片看似浑然一体的沸腾喧嚣之下,几处角落却如同深海的暗礁,涌动着截然不同的、冰冷而沉重的潜流。
温良踞坐在聚义厅主位那张铺着整张熊皮的巨大石椅上,身躯如山。他面前摆着最大最肥美的一块烤野猪肋排,表皮被炭火烤得焦黄酥脆,油脂如同熔化的黄金,不断从裂开的肉缝中渗出、滴落,散发出令人垂涎的浓香。温良毫不在意形象,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起滚烫的肋排,张开大口狠狠撕咬。坚韧的筋膜在他齿间断裂,滚烫的油脂顺着嘴角流淌,与他脸上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混在一起,更添几分令人不敢逼视的狰狞与凶悍。他吃得痛快淋漓,独眼扫视着下方,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满足与掌控一切的快意。
李黑子、孙大膀等几个在围猎中表现突出、尤其是最后关头奋不顾身护在他身侧的山寨队长们,被特意安排在温良左右最靠近主位的位置。他们个个红光满面,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还沉浸在围猎的惊险与此刻的荣耀中。粟米酒一碗接一碗地灌下肚,粗豪的笑声几乎要掀翻聚义厅的顶棚。他们唾沫横飞,争相讲述着围猎时的惊险瞬间,尤其是自己如何“勇猛”,言语间对温良的神威更是极尽吹捧,仿佛温良那一钺的光辉足以掩盖他们所有人当时被野猪王冲撞得七零八落的狼狈。
“大当家那一钺!我的亲娘咧!”
孙大膀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的酒碗都跳了起来,他激动地站起身,模仿着温良扑击挥钺的动作,手臂用力挥舞,仿佛要将空气都劈开,
“那畜生多大个儿?跟座小山似的!獠牙比俺胳膊还粗!就那么‘轰’一下撞过来,俺们十几杆长矛排的阵势,就跟纸糊的一样,‘咔嚓’一下全散了!碎木头渣子满天飞!老李!”
他指着旁边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
“差点就给那畜生一口叼住!獠牙都戳到老李的皮甲上了!眼看老李就要交代了!说时迟那时快!”
孙大膀猛地向前一个跨步,模仿温良的飞扑,
“大当家他!真是天神下凡!就从那高坡上,就那么‘嗖’地一下,跟头下山的猛虎一样!手里那大钺,带着风雷声,‘呜——’地一声!我的个乖乖!就那么一下子!”
他双手合拢,模仿钺刃劈下的轨迹,然后猛地向下一斩!
“咔嚓!噗嗤!那野猪王那么大个脖子,就跟砍瓜切菜似的!那血!喷得跟下雨一样!浇了大当家一头一脸!那畜生连哼都没哼第二声,‘轰隆’就倒了!地都颤三颤!”
他模仿得惟妙惟肖,引得周围一片震天的喝彩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温良听得极为受用,双眼微眯,喉咙里发出低沉而畅快的“呵呵”笑声,仿佛猛兽在满意地舔舐爪牙。他抓起面前盛满暗红色液体的粗陶大碗——碗里并非普通的酒,而是刚刚宰杀野猪时接取的、还带着温热的猪血,又兑入了大半碗最烈的粟米酒,形成一种粘稠、腥烈、颜色如同凝固黑血的混合物。他高高举起这碗“血酒”,独眼扫过簇拥着他的心腹队长们,声音洪亮如钟:
“来!黑子!大膀!还有你们几个!都是好样的!没给老子丢脸!没在畜生面前尿裤子!是条汉子!”
他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近乎施舍的慷慨,
“干了这碗血酒!往后,跟着老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鹰愁涧就是咱们的家!谁敢动咱们一根汗毛,不管他是人是鬼是畜生,老子就亲自剁了他的爪子,剜了他的心肝下酒!”
“敬大当家!”
“干!为大当家效死!”
粗豪的吼声混合着浓烈的血腥酒气,在聚义厅内激荡、回响。陶碗碰撞,暗红色的酒液飞溅。众人仰头,将腥烈滚烫的血酒灌入喉咙,脸上露出痛苦与豪迈交织的神色。温良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因激动和酒精而面孔扭曲的旧部,独眼中闪烁着一种重新凝聚的、磐石般坚固的权威。经此一役,他在这些跟随他多年、习惯用刀头舔血来衡量首领价值的老兄弟们心中的地位,已无可撼动。这种稳固,是他安身立命之本,尤其是在金葵和他带来的那些沉默寡言、训练有素的锐金卫展现出强大的组织力和战斗力之后。他需要这些旧部的狂热拥戴,作为他掌控全局的基石。
在温良稍下首的位置,马善安静地坐着。他面前的石桌上,没有油腻的烤肉,没有浓烈的血酒,只有一碗清茶。茶叶是山寨后山采摘的野茶,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他小口啜饮着,清癯的脸上带着一种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的温和笑意,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兴奋得手舞足蹈、唾沫横飞的队长们,掠过那些大块朵颐、满嘴流油的汉子们,掠过厅内弥漫的烟雾和酒气,偶尔与主位上的温良目光交汇,便微微颔首,眼神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了然。他的存在,如同喧嚣热浪中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风,既参与了这场血腥的盛宴,又似乎游离于其外,保持着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清醒。他清晰地捕捉到了温良对山寨旧部刻意的、充满力量感的笼络,也看到了那些旧部眼中因被首领认可和需要而燃烧起的、毫不掩饰的狂热与感激。然而,在他那看似平静清澈的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思虑悄然沉淀,如同潭底的暗流,无声地旋转着。他注意到几个锐金卫小头目坐在稍远的角落,沉默地吃着肉,偶尔低声交谈几句,眼神警惕而疏离。他也瞥见李黑子在畅饮之余,投向温良的目光深处,除了敬畏,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这一切,都被马善无声地收入眼中。
与聚义厅内喧嚣鼎沸、热浪滚滚形成惨烈对比的,是位于山寨深处、靠近冶炼场外围那片临时平整出的校场。这里远离了篝火的光源,只有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无声地铺洒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夜风掠过山崖,带来呜呜的回响,更添几分肃杀寒意。
王猛,如同一尊由黑铁浇铸而成的沉默雕像,矗立在月光中央。他脱去了沾满泥土血污的上衣,露出虬结如铁、块垒分明的古铜色肌肉。那些肌肉并非为了展示美观,而是无数次生死搏杀、极限训练留下的力量印记。皮肤上,新旧疤痕纵横交错,如同古老树皮上的刻痕,无声诉说着过往的残酷。汗水在他刚毅如岩石雕刻般的脸颊上流淌,顺着脖颈、胸膛、脊背肌肉的沟壑不断滑落,滴在脚下冰冷的土地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旋即又被夜风带走湿气。他手中紧握着一柄新铸的、尚未开锋的青铜长剑——这是专门用来训练的器械,比实战兵器沉重许多。剑身反射着月华,流淌着冰冷的幽光。
没有言语,没有口号。王猛只是如同上了发条的精密器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最基础的劈、刺、撩、扫。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了极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融入血液的韵律。下劈如开山裂石,迅疾沉重;直刺如毒蛇吐信,快若闪电;撩击如惊涛拍岸,刚猛霸道;横扫如秋风卷叶,势不可挡。空气在他每一次挥剑时发出沉闷的撕裂声,“呜——呜——”,如同压抑的悲鸣。汗水如小溪般在他背上流淌,蒸腾起淡淡的白气。
在他身后,是二十几名同样沉默的身影。他们排成一个紧凑的方阵,如同复制了王猛的动作。其中大部分是参与围猎的锐金卫老兵,个个面色沉凝,眼神如冰。还有一小部分是白天在最后防线中,面对野猪王冲击时表现尚可、未被完全冲垮的山寨汉子,此刻由副队长陈五等人带领着,紧紧跟在老兵身后。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整个校场只有沉重的、如同风箱拉动般的呼吸声,皮靴踏在硬地上的沉闷“咚咚”声,以及那令人心悸的青铜剑撕裂空气的呼啸声。他们不是在庆祝胜利,而是在用这枯燥到极点、疲惫到极限的重复,将某种深入骨髓的耻辱和惨痛的教训,硬生生地刻进自己的骨头里,融进自己的肌肉记忆里。
围猎的最终胜利属于大当家温良那惊天动地的一钺。但最后那道由他们组成的防线,在野猪王狂暴的、带着同归于尽气势的冲击下,如同纸糊的堤坝般瞬间崩溃的狼狈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们的灵魂上。几名山寨汉子重伤倒地的惨状——其中一人被獠牙硬生生挑断了腿筋,白森森的骨头茬子刺破皮肉,凄厉的惨叫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若非温良及时出手,李黑子那条命恐怕也要交代在獠牙之下——这一切都像冰冷的钢针,反复刺痛着这些以守护同伴、保卫山寨为天职的战士的心。尤其是对于锐金卫的老兵们而言,那份源自无数次生死搏杀、用血与汗铸就的骄傲,在野猪王那纯粹的、蛮荒的、不讲道理的狂暴力量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不堪一击。王猛不需要言语的训斥,这沉默到令人窒息、强度足以榨干最后一丝体力的加练,便是最严厉、最直白的鞭挞。每一次挥剑,都是对耻辱的控诉;每一次汗水滴落,都是对软弱的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