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聒噪?!”
王猛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把刮骨钢刀,瞬间钉在说话的那两人身上。他大步流星走过去,魁梧的身形带着迫人的压力,脚下踩着的碎石发出咯吱的脆响。
那两个喽啰被王猛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脸上犹自带着不服:
“王,王队长,俺们就是,就是觉得练这个太累,用处不大,那西岐狗骑的是马,穿的是铁甲,俺们拿这石斧头练劈砍,胳膊抡断了也砍不透啊!”
“用处不大?”
王猛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整个训练场瞬间死寂,连远处溪流的潺潺声都仿佛被掐断。他猛地一指凹地入口的方向,手臂上的肌肉虬结贲张,
“三天前!鬼见愁峡谷!那些西岐狗怎么死的?!是被你们用嘴说死的吗?!是被老子和卫甲兄弟用刀捅死的!是被二当家用脑子算计死的!更是被你们身后这些刚喘过气来的老弱妇孺的哭声吓死的吗?!”
他目光如电,扫过所有青壮,尤其是那些原山寨的旧部,每一个被他盯上的人都感觉脸颊像被鞭子抽过:
“没有队列,就是一团散沙!西岐骑兵一个冲锋就能把你们冲得七零八落!你的爹娘、婆姨、崽子,就会像李家坳那样被马蹄踩成肉泥!没有力气,没有准头,你手里的家伙就是根烧火棍!连人家的皮都蹭不破!累?”
他猛地抢过身边一个流民青年手中的石斧,那青年吓得一哆嗦。王猛单手握着石斧,臂上青筋暴起,暴喝一声,猛地劈向旁边一个用来练习的粗大木桩!
“咔嚓!”
一声爆响!那足有成人小腿粗、木质坚硬的栎木桩,竟被他一斧生生劈裂开大半!木屑纷飞!
“想想李家坳的焦土!”
王猛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
“想想黑石峪的哭声!想想昨天那碗能照见人影、却让你们抢破头的热汤!没有力气守住这里,下次你们流的就不是汗,是血!是你们爹娘妻儿的血!是你们自己的肠子!”
王猛的话,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尤其是那些亲身经历过屠杀、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神色的流民青壮,眼中瞬间爆发出刻骨的仇恨和血性,他们死死握紧了手中简陋的武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接下来的劈砍动作陡然变得凶狠有力,仿佛面前的木桩就是西岐骑兵的头颅。那几个偷懒的山寨旧部,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在王猛逼视的目光和周围陡然升腾起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肃杀气氛中,羞愧地低下了头,默默捡起石斧,咬着后槽牙,腮帮子高高鼓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股狠劲劈向木桩,汗珠顺着额角滚落,砸在干燥的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训练场上的气氛为之一肃。只剩下汗水滴落泥土的噗嗒声,武器破风的呼啸声,粗重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汇成一股沉重而坚定的力量,在这与世隔绝的凹地中回荡。
然而,随着五百余张嗷嗷待哺的口涌入,鹰愁涧这个原本就绷紧到极限的系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原有的“日轮”后勤与“月轮”战训的简单二元结构,在骤然膨胀的人口和千头万绪的生存、建设、防御需求面前,已显得捉襟见肘,运转迟滞得像个生锈的磨盘。矛盾开始尖锐地凸显:日轮战训抽调了太多青壮,导致垦荒、建造的人手严重不足,新开垦的梯田里杂草长得比苗还快;而忙于劳作的“月轮”后勤人员又无法得到足够的军事训练,战力堪忧,一旦有警,就是待宰的羔羊。混乱和低效如同暗流,在看似井然的秩序下汹涌涌动。
聚义厅内,油灯跳跃不定,将三人凝重的身影投在粗糙的石壁上,仿佛也在不安地晃动。
“不成!这样下去不成!”
温良烦躁地拍着粗糙的木案,震得上面几个用来喝水的陶碗乱跳,
“一边喊着要练兵,见天要肉要粮!一边喊着要粮食要房子!人就这么多,总不能劈成两半使!今天赵吉跑来跟老子要人去背矿石,说炭窑都快熄火了!明天石岳嚷嚷着盖房子的木头砍不及,人手都让王猛那小子拉去练兵了!王猛那小子又天天黑着脸说练得不行!屁!人都拉走了,拿啥练?他娘的!老子头都要炸了!”
他使劲揉着太阳穴,独眼里全是血丝。
金葵眉头紧锁,目光落在面前一块用木炭画满了符号、刻了深浅不一划痕的薄木牍上,那是他根据近日观察记录的各类人力物资缺口,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大哥所言极是。旧制已不堪重负,如牛拉重车,行将散架。必须重新厘定章程,细分职司,提高效能。否则,外患未至,内耗便能拖垮鹰愁涧。”
马善沉默片刻,清澈的目光扫过焦躁的温良和沉凝的金葵,缓缓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却带着一种抚平人心的力量:
“大哥,三弟。乱麻需快刀。昔日‘日月’轮替,乃人手匮乏时的权宜之计。今人口骤增,事务繁杂,非‘日月’二轮所能涵盖。我以为,当增设‘星轮’,专司一切生产营造、采集修缮之杂务。形成‘日’主战训,‘月’主冶炼匠造,‘星’主百工耕牧,三轮并举,各司其职,七日一轮换之局。如此,既可保障战训不辍,亦能不误农时工事,更能使所有青壮皆熟悉战阵与劳作,不致偏废。如同一人,既习拳脚,亦知稼穑,方是立足之道。”
“三轮?七日一换?”
温良独眼一亮,摸着虬髯思索道,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打卷的胡须,
“这法子,听着有点意思!像个磨盘,不停地转,谁也别想闲着,啥活儿也误不了!好!好!”
金葵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立刻领会了其中精髓,补充道:
“二当家高见!三轮流转,如同流水不腐。既可避免单一劳作的疲敝与懈怠,又能让每个战力都知晓粮食如何种,房屋如何建,兵器如何炼,将来无论是固守还是转进,皆能应对自如!更能最大限度地利用每一份人力,不致有遗力闲时!只是……”
他话锋一转,
“这三轮之首,人选至关重要,需既有威望压得住阵脚,又精通实务理得清头绪,且需相互制衡,方能运转顺畅,不致尾大不掉。”
马善颔首,显然早已深思熟虑:
“三弟所虑极是。日轮主战训,乃鹰愁涧锋芒所在,生死所系,依旧非悍勇刚直、令行禁止的王猛莫属。月轮掌冶炼匠造,乃根基命脉,甲胄兵器、工具农具皆出于此,赵吉沉稳心细,熟知矿冶,虽少言寡语却心里有秤,可当此任。至于新增之星轮,统辖百工,事务最为繁杂琐碎,田亩、屋舍、工具、采摘、渔猎、畜牧……千头万绪,非心思缜密、耐得住烦剧、且能协调各方、不偏不倚者不可。”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厅外,仿佛能穿透石壁看到那些忙碌的身影,
“张魁老成持重,猎户出身,熟知山林物产、季节更替,可负责星轮之采摘、渔猎;石岳勇猛且通营造,性情虽急却执行力强,可负责星轮之建造、修缮。二人协同,共掌星轮。至于种植、畜牧等具体事务,可由其委派得力之人专管。如此,星轮虽杂,亦有条理。”
“好!就这么办!”
温良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木案又是一颤,
“老二你脑子好使,这章程细则,人员如何编配,就由你来细化!老三,你帮衬着,把该分的人都分清楚,物资也捋明白!明天!就明天!给老子把这新规矩立起来!谁再敢扯皮推诿,老子亲自拿鞭子抽他!”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晨雾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带着凉意和水汽。凹地中央的空地上,黑压压站满了所有青壮男丁,包括原有的山寨部众和新来的流民。空气肃穆,带着一种变革前的紧张和期待,人们交头接耳,低声猜测着召集的原因。
马善站在一块高石上,身形挺拔,晨风吹动他的衣角。他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清朗而沉稳,将“日月星”三轮新制清晰道来。每一条职责,每一个轮换周期,都解释得明明白白,确保即使不识字的人也能听懂。最后,他宣布了各轮主事之人。
“王猛!”
“在!”
王猛踏前一步,声如金石撞击,脚下的地面似乎都震了一下。
“日轮战训,乃鹰愁涧之矛锋盾牌!交由你手!操典由你与金葵共定,务求严苛!我要见的,是令行禁止、敢打敢拼、见血不怵的悍卒,不是一盘散沙的乌合之众!”
“得令!必不负所托!”
王猛眼中燃烧着炽烈的火焰,拳头紧握。
“赵吉!”
“在!”
赵吉出列,神色郑重,身上似乎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烟火气。
“月轮冶炼匠造,乃鹰愁涧之骨血根基!炉火、矿石、炭窑、铸坊、工具修缮,一应交由你手!我要见的,是源源不断的铜锭、箭镞、戈矛,是永不熄灭的炉火,是锋利耐用的工具!”
“诺!属下在,炉火绝不敢熄!工具必竭力维护!”
赵吉抱拳领命,声音沉稳有力。
“张魁!石岳!”
“在!”
两人踏出,张魁沉稳如山岳,石岳激昂如烈火。
“星轮百工,乃鹰愁涧之皮肉筋络!田亩耕种、房屋建造、器物修缮、山林采摘、牲畜喂养,所有维系生计之杂务,尽归你二人协调掌管!我要见的,是仓廪充实、屋舍俨然、物尽其用、人尽其力!”
“遵命!”
二人齐声应道,胸膛起伏,深感责任重大。
为示公平,彻底打破新旧隔阂,三轮人员编组被彻底打散。温良和马善亲自裁定,将山寨旧部与锐金卫、流民青壮混合编制。每队设正副队长,正职多由温良指定信得过的、有威望的山寨老兄弟担任,负责号令约束、赏罚决断;副职则由金葵从锐金卫或表现突出的流民中遴选精通该项事务者担任,负责技术指导、协助管理、记录工效。王猛统管所有日轮战训,但只定操典,督进度,查军纪,不直接号令各队日常,避免了权责交叉。金葵则总揽后勤物资调配、记录核查之责,位在三轮主事之上,直接对温良马善负责。
新的体系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机括,开始高速运转起来。而这一切运转的基础,都离不开工具的分配与使用。
凹地东侧,新开辟出一片由圆木围出的区域,由两名锐金卫日夜看守。这里便是“器库”,鹰愁涧的命脉之一。所有的金属工具,无论是缴获的西岐短刀、箭镞,还是赵吉带人好不容易锻造出的大量青铜斧、凿、锛,都集中保管于此,编号造册,领取归还皆有严格记录。
清晨,星轮各小组的组长,在副队长的带领下,排队来到器库前,领取今日劳作所需的工具。
“伐木组,领青铜斧五把!大绳三条!”
负责记录的锐金卫高声唱道,声音在晨雾中清晰可辨。
石岳亲自监督。五把青铜斧被依次取出,斧刃在晨光下泛着青冷的光泽,木柄被磨得光滑。领斧的汉子们眼神热切,如同看着稀世珍宝,伸出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在副队长指定的位置按下指模画押。他们知道,这些宝贝关乎今天能砍回多少根合格的梁木。
“垦荒三组,领石斧十把,石锄十五把!”
这次取出的是大堆的石制工具。石斧是用坚韧的玄武岩或燧石打磨而成,绑在歪扭的木柄上;石锄则是扁平的石片打磨出刃口,绑在带弯度的树杈上。领工具的流民们默默拿起,掂量着沉甸甸的石器,与刚才的青铜斧对比,眼神黯淡了些,却也不敢多言。这就是现实,青铜珍贵,只能用在最关键的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