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集组,领细藤筐二十个,骨匕五把,石片刀十把!”
张魁这边清点着。工具更是简陋,多是利用兽骨、锋利石片和山林藤条制作。
李二牛因有木匠手艺,被石岳特意要到了建造组,他领到了一把珍贵的青铜凿子和一把小号青铜手斧,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反复摩挲着那冰冷的金属刃口,如同对待情人。
工具的差异,直接决定了效率。使用青铜斧的伐木组,对付碗口粗的松木,一人一天奋力能砍倒三五棵,并能进行初步修枝;而使用石斧的组,往往需要两三人合力,耗费大半天才能砍倒一棵,且断口毛糙,还需花费更多时间修理。垦荒更是如此,石锄刨在夹杂着草根和碎石的硬土上,火星四溅,进展缓慢,一天也开不出几分地。但没人抱怨,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将对新工具的渴望和对西岐的仇恨,都发泄在了眼前的劳作上。每一次挥动石斧,每一次抡起石锄,都仿佛在砸碎命运的枷锁。
星轮的劳作,遍布凹地每一个角落,最为喧嚣繁忙,却也最充满创造的活力。张魁和石岳分头行动,如同两个不知疲倦的工头。
张魁负责“开源”。他亲自挑选了三十名经验丰富的猎户和四十名手脚麻利、熟悉山林的妇人少年,组成了采摘渔猎队。天不亮,他们就带着藤筐、骨匕、绳网出发,深入鹰愁涧周边被严格限定的安全区域。
采摘是门大学问。张魁如同活地图,他知道哪片阳坡的蕨菜最肥嫩,哪片背阴处的木耳雨后最多,哪种野果酸甜可食,哪种蘑菇色泽艳丽却含剧毒。他教人们辨认泥土的痕迹,寻找野猪拱过的块茎,挖掘深藏地下的葛根。妇人们灵巧的手指穿梭在荆棘间,小心地摘下每一颗可食的浆果,挖出每一株可口的野菜。孩子们则负责捡拾枯枝,或在溪流浅滩用自编的藤网拦截鱼虾。偶尔设置的绳套陷阱,若能捕到一只野兔或山鸡,便能引起一阵压抑的欢呼,这意味着晚上大家的汤里能多几点油星。
畜牧则由几位老农负责。圈栏被扩大,用粗木栅栏围起。那十几头宝贵的牛羊和几十只鸡鸭被精心照料。孩子们负责割来最鲜嫩的青草,妇人负责清理圈舍。一个流民老妪甚至发现了一种能使鸡多下蛋的野草,得到了张魁的夸奖和额外半碗粟米的奖励。粪便被集中起来,运到新建的沤肥坑里,这是未来田地的宝贵养分。
石岳则统领着规模最大的建设大队,负责“建设”与“垦荒”。建造新的吊脚楼是重中之重。李二牛很快展现出他的价值。他不仅手艺好,更懂得如何使用工具。那柄青铜手斧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削砍木料又快又准,断口平整。他指导其他人如何利用榫卯结构,使房屋更加坚固,如何用泥巴混合切碎的干草涂抹木板缝隙,既能防风又能阻燃。工地上号子声此起彼伏:
“嘿哟——抬起来!”
“稳住了——放!”
粗大的原木被众人用绳索杠子抬起,架到夯实的柱基上。新的吊脚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山壁延伸。
垦荒则是最苦最累的活。选择向阳、相对平坦的坡地,砍掉灌木,晚上放火烧荒,需极其小心地控制火势,然后便是无数人挥舞着石锄,一下下地刨向坚硬的土地。虎口被震裂,血泡磨破又起,但没有人停下。妇女们跟在后面,用木耙将刨出的草根石头清理出去,一点点将生土翻成熟土。金葵划出了田垄的界限,有人负责从溪边担来清水泼洒润土。虽然种子稀缺,只能重点播种最耐贫瘠、生长快的菽豆和少量粟米,但每一寸被开垦出的土地,都寄托着未来的希望。
工具修缮点设在工地旁,一个简陋的草棚下。一个曾经是乡间铁匠学徒的流民,带着两个帮手,负责修复损坏的工具。石斧松了,重新绑紧;木柄断了,更换新的;青铜工具出现小缺口,则要小心记录,集中送到月轮区域由赵吉处理。这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月轮的冶炼区,气氛则截然不同,肃穆而灼热。这里被列为禁区,有专人看守。赵吉沉默寡言,却眼光毒辣。他迅速从流民中筛选出那三个自称打过铁的李二牛等人,李二牛在完成星轮建造任务后被征调,亲自带到冶炼洞场测试。
采矿洞口比之前扩大了不少,依着山势用石块垒砌,装了厚重的木门。内部挖得更深,李二牛拿起几块不同品相的矿石,掂量,观察色泽,甚至用舌头轻轻舔一下,然后准确地说出其大概的熔炼难度和出铜率:
“这块泛绿带黑星,是富矿,但夹石多,费炭,这块黄褐色,看着不好看,但反而容易炼!”
赵吉眼中终于露出一丝难得的满意。
李二牛和另外两个略有经验的铁匠被立刻编入月轮核心,负责指导鼓风、观火、配料等关键环节。其他壮劳力则负责最繁重的搬运矿石、用大石锤砸碎矿料、堆砌木炭、拉动巨大的牛皮风囊。
“呼——呼——”
风囊被两个赤膊汉子奋力拉动,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喘息声,将空气压入炉膛。炉火在风力下变得炽白,温度急剧升高,靠近的人须发皆卷,汗流浃背。砸碎的矿石和木炭按照一定比例从炉顶加入。赵吉和李二牛等人紧紧盯着火焰的颜色,不时用长铁钎探入炉内搅动,判断熔炼程度。
当炉火达到极致,赵吉一声令下:
“出铜!”
炉口被打开,炽热耀眼的、金红色的铜液如同熔化的太阳,沿着泥槽缓缓流入预先准备好的陶范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硫磺味和金属灼烧的气息。铜液冷却,敲碎陶范,得到的就是粗糙的铜锭。这些铜锭还需要经过反复的加热锻打,剔除杂质,才能成为制作工具或兵器的胚料。
“哐当!哐当!”
锻打声沉重而有节奏,每一次锤落,都火星四溅。这里没有战场的喊杀,只有汗水滴入炭火发出的“滋啦”轻响和空气灼热的扭曲感,另一种形式的战斗同样激烈,关乎着整个鹰愁涧的武装与生存。
日轮的训练场,气氛愈发肃杀。被选入日轮的青壮,无论是原山寨喽啰还是新来流民,都褪去了最初的散漫或惶恐。在王猛和那些如同黑面阎罗般的锐金卫教头督导下,重复着枯燥却致命的动作:刺、劈、格、挡!汗水湿透衣背,血泡磨破又结成厚茧。队列操练更是严苛至极,转向、行进、立定,任何失误都会招来厉声呵斥甚至额外的惩罚——绕着凹地全副武装奔跑,或者保持劈砍姿势直至手臂失去知觉。
但无人再敢公开抱怨。王猛那日的怒吼和鬼见愁峡谷的血腥味,如同烙印刻在每个人心里。休息时,则由金葵或他指定的锐金卫讲授简单的旗号、口令、阵型变换以及战场生存的要诀:如何听箭矢破空声判断来袭方向,如何在混战中保护自己和同伴,如何利用地形。
训练的武器也开始逐渐变化。虽然大部分仍是削尖的硬木长矛和石斧,但已经开始有小批量的、月轮产出的青铜戈矛和箭镞被下发,用于让队员们熟悉手感,进行对抗练习。握着真正的金属武器,哪怕只是粗胚,青壮们的眼神都变得不同,那沉甸甸的、冰凉的手感,传递着杀戮的真实与责任。
七日一轮换的制度,如同给这部庞大的机器注入了活力与流通的血脉。当一队人从疲惫不堪的星轮垦荒或月轮锻打中解脱,转入日轮接受严酷训练时,他们反而觉得是一种“休息”——至少不用再面对无尽的土木石方或灼人的炉火。而当日轮的训练告一段落,肌肉酸痛却精神紧绷的队员们转入月轮或星轮时,他们又能将训练中磨练出的纪律、协作和增强的力气,应用到具体的生产中,效率倍增,并且因为亲身参与劳作,更知物资来之不易,愈发珍惜。
更重要的是,这种轮换极大地促进了融合。原本存在隔阂的山寨旧部、锐金卫、流民,在共同的汗水、疲惫、伤痛和偶尔取得的微小成就感中,开始真正地相互了解,彼此认同,甚至生出袍泽之情。语言、习惯、技能的交流在无声地进行。一个山寨老兵可能教一个流民青年如何更省力地挥斧,而流民青年可能告诉老兵哪种野菜更能充饥。
当然,摩擦和冲突依然存在。一次轮换中,一队原山寨的喽啰被编入星轮,负责清理牲畜圈栏。他们嫌脏嫌累,敷衍了事,将大量粪便随意堆积在圈栏旁,未能按照张魁的要求运到指定地点沤肥。负责此事的是一位流民出身的星轮小组长,上前理论,反被几个喽啰推搡讥笑:
“呸!一个刚来的泥腿子,也敢指挥老子?知道爷爷当年跟着大当家刀头舔血的时候,你在哪刨食吗?”
事情很快闹到石岳那里。石岳二话不说,立刻召集所有星轮人员到场。他指着那堆散发恶臭、招引蝇虫的粪便,又指着那几个嬉皮笑脸、兀自不服的喽啰,声如炸雷:
“嫌脏?嫌累?没有这‘脏东西’,地里的庄稼拿什么长?你们碗里的饭从哪来?没有饭食,你抡得动刀?拉得开弓?鹰愁涧不养大爷!这里只认规矩,只认干活!星轮的规矩,就是干活!干好活!谁坏了规矩,就是砸所有人的饭碗!”
他当即下令,罚那几个喽啰负责所有圈栏三日的清理工作,并且扣除当日一半口粮,以儆效尤。惩罚由温良亲自点头认可。此举极大地震慑了那些还想偷奸耍滑、论资排辈的老油条,也树立了星轮管理的权威,让流民出身的基层管理者腰杆硬了起来。
李二牛逐渐成了星轮建造组的顶梁柱。他不仅手艺精湛,更难得的是心思缜密、爱惜工具。每次用完青铜斧凿,他都会仔细地打磨干净刃口,涂上精心收集来的动物油脂防锈,然后用破布包好,才交还给负责保管的锐金卫,并详细说明使用情况和磨损程度。他的沉稳和专注,赢得了石岳的尊重和同组人的信赖。他甚至还根据经验,对吊脚楼的一些榫卯结构提出了改进意见,使其更加牢固省料。他救下的孤儿狗娃,也被安排去帮忙喂养鸡鸭,孩子脸上渐渐有了红润和笑容。
夕阳再次将余晖洒入鹰愁涧,给冰冷的岩石镀上一层暖金色。训练场的喊杀声已歇,但“哐当”的锻打声和工地上收工的号子声仍未停息。新的吊脚楼又建成了一排,粗糙却坚固;引水渠延伸到了新开垦的梯田旁,清水汩汩流入干渴的土地;炊烟从各家各户升起,混合着食物和草药的气息。
李二牛坐在自家吊脚楼的门槛上,借着最后的天光,不是打磨自己的工具——那些宝贵的青铜工具已按时上交——而是用一块普通的鹅卵石,耐心地教依偎在身边的狗娃如何辨认几种常见的、带有绿色或蓝色锈迹的石头,
“娃子,看,这种绿毛毛的,叫孔雀石,里面有好铜!这种蓝汪汪的,叫蓝铜矿,以后在山里见了,捡回来,赵吉叔那里能用上,能打好多斧头刀子,杀西岐狗!”
孙大膀和同屋的汉子们则围在一起,擦着汗,听一个曾经在边军当过辅兵的老流民,用木棍在地上比划着如何结阵,如何用长矛架住骑兵的冲击,
“得扎稳下盘!矛尾杵地!斜着向上!不是让你去捅马,是让那畜生自己撞上来!”
马善与金葵依旧并肩站在那块高岩上,俯瞰着暮色中生机勃勃却又杀机暗藏的凹地。三轮的运转虽初显成效,秩序井然,但压力依旧巨大如山。粮食的消耗速度远超预期,囤积的肉干咸鱼在飞快减少,新垦的土地收获遥遥无期;青铜的产量仍然低下,勉强维持工具替换和小批量武器制造;西岐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不知何时就会斩落。探哨带来的消息称,西岐的游骑在鹰愁涧外围活动的频率增加了。
“三轮初转,如履薄冰。”
金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腰间记录用的木牍。
马善的目光掠过下方井然有序的吊脚楼和袅袅炊烟,掠过远处田埂上正指挥着堆肥的张魁的身影,掠过月轮区域洞口隐隐透出的、跳动不安的红光,最后落在西面那被夜色逐渐吞没的、通往外界生死未知世界的隐秘入口。他的侧脸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清晰冷峻。
“冰薄,方能砺出最锋利的刃。”
他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如同磐石,
“日月星转,天道恒常。我鹰愁涧,便在这流转之中,磨砺爪牙,积蓄力量。待那血火临头之日,方能,石破天惊。”
凹地中,点点松明火光次第亮起,如同星辰落入凡间,与天际初升的、冰冷的星辉遥相呼应,勾勒出这个在绝境中倔强生长的微缩乾坤的轮廓——坚韧而脆弱,充满野性的生机,又步步惊心,每一步都踏在生存的刀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