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阴冷的石壁仿佛能渗出水来,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绝望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油灯的光芒在审讯结束后并未撤去,依旧在老六和李二牛各自独立的牢笼内跳跃,将守卫生硬的身影拉长投在石壁上,如同沉默的守护石雕。每一次火把的噼啪声,每一次铁甲摩擦的轻响,都在这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两名囚犯本就紧绷欲断的神经。
金葵和马善并未立刻离开地牢区域,而是就在入口处一间临时辟出的、原本用于堆放刑具和杂物的狭小石室内,借着一盏昏暗摇曳的油灯,压低声音进行着一场将决定后续走向的密议。门外,锐金卫精锐如同铜浇铁铸的塑像,隔绝了内外的一切。
“老六的软肋,是他远在拒马关的姐姐一家。这是他被西岐拿捏的关键,也是他内心深处最无法割舍的牵挂。”
马善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小截炭笔,在粗糙的木桌上划着无意义的线条,眼神锐利如针,试图穿透眼前的迷雾,
“李二牛亦然,家人是他无法摆脱的枷锁。这是他们最大的弱点,但也可能成为我们唯一能撬动他们,甚至反为我所用的支点。”
金葵的独眼在昏暗中闪烁着冷静乃至冷酷的计算光芒,如同在评估两件尚有利用价值的残破兵器:
“二哥所言极是。威逼拷问已见其效,却也触及其底线。如今需得施以利诱,给予他们一线看得见的、切实的生路曙光。老六此人,多年经营,熟悉山寨内外事务脉络,更与那神秘黑衣人有直接接触,若能真心归附,其价值远不止一个普通细作。李二牛,虽主要担任执行者,但其精湛的匠作技艺、对西岐内部残酷训练模式的了解,乃至对破坏手段的精通,若能为我所用,亦有其独特价值。”
“但要他们真心实意倒戈,绝非易事。”
马善眉头紧锁,声音压得更低,
“西岐控制细作家属的手段极其酷烈阴毒,早已在他们心中种下无法磨灭的恐惧。若不让他们亲眼见到家人脱险,获得实实在在的安全保证,他们绝不会真正倒戈,甚至可能假意投诚,暗中传递假消息,反将我们引入更危险的陷阱。”
“那就给他们这个‘眼见为实’!”
金葵断然道,手掌猛地按在桌上,发出沉闷一响,
“老六不是要求我们去接他姐姐一家吗?可以答应他!但不是让他自己去,我们派人去!选派最精干可靠、心思缜密之人,秘密潜入拒马关地域,设法找到并将他姐姐一家安全接来鹰愁涧庇护。至于李二牛的家人,西岐必然看守更严,线索也更渺茫,需从长计议,但亦可作为郑重承诺,令其心存一丝希望,暂缓求死之心。”
计议已定,两人再次走入地牢那令人窒息的氛围中。
首先来到老六的牢房。老六依旧如同被抽去骨头般瘫坐在角落阴影里,听到熟悉的沉重脚步声靠近,眼皮艰难地抬了抬,瞥见金葵和马善的身影,又无力地垂下,仿佛已接受命运的最终审判。
“老六,”
金葵的声音打破沉默,依旧冰冷,却奇异地少了几分之前的凛冽杀意,多了一丝近乎交易的平静,
“你姐姐一家,具体居于拒马关何处?姓甚名谁,有何特征?详细道来。”
老六猛地抬起头,枯槁的脸上肌肉抽搐,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微光,声音因干渴和恐惧而嘶哑:
“三,三当家,您,您这是?”
“鹰愁涧正值用人之际,内忧外患,你也算是个有些本事和见识的人。”
马善适时接口道,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若你真心悔过,洗心革面,戴罪立功,协助我们彻底揪出那黑衣人和其可能存在的党羽,山寨并非不能考虑对你网开一面,给你一条生路。接你姐姐一家前来山寨庇护,保其平安,亦非不可商量。但前提是,你必须拿出足够的、无可辩驳的诚意和实实在在的功劳。”
老六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急促起来,混浊的眼中爆发出强烈到几乎刺眼的求生欲和激动!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沉重的铁链绊住,哗啦作响:
“当,当真?!二位当家此言当真?!若,若真能保全我姐姐一家老小平安,我老六这条贱命,从此就是山寨的!就是二位当家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愿立下最恶毒的血誓!若有违逆,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血誓不必。”
金葵冷冷打断他,语气不带丝毫情感,
“我们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际行动和结果。说,你姐姐一家的详细住址、姓名、年龄、相貌特征,任何细节都不要遗漏。”
老六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一根浮木,再无任何隐瞒犹豫,将自己姐姐嫁去的夫家姓氏、具体村落位置、房舍特征、姐姐和姐夫的名字、年纪、甚至几个外甥外甥女的小名、大致相貌特征都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说得又急又快,生怕漏掉半分就会导致希望破灭。
“好。”
金葵面无表情地记下,
“我们会立刻选派绝对可靠之人前去接应。但在他们安全抵达鹰愁涧之前,你需要继续待在这里,并且,毫无保留地积极配合我们。我们需要你提供的所有信息,更需要你作为鱼饵,帮我们引出那条藏在暗处的‘毒蛇’!”
“我明白!我明白!”
老六连连点头,激动得浑身发抖,铁链随之叮当乱响,
“一切但凭二位当家吩咐!我知道的定会全部告知!绝无隐瞒!只求快些,快些救我姐姐他们出来,那边兵荒马乱的,我实在担心!”
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圆滑的管家,只是一个被恐惧和希望折磨得濒临崩溃的普通人。
初步搞定了老六,金葵和马善又来到李二牛的牢房。
相较于老六绝处逢生的激动,李二牛显得更加死气沉沉,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已被抽干。他蜷缩在角落,听着金葵用类似的、试图给予希望的说辞——承诺会动用一切力量尽力寻找和保护他的家人,希望他戴罪立功,争取一线生机——脸上却只有一片惨然的、近乎麻木的灰败。
“没用的,没用的!”
李二牛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充满了彻彻底底、看不到丝毫光明的绝望,
“西岐,西岐的手段,你们不清楚,不了解他们的无孔不入和狠辣,我活着,就是他们最大的威胁,我的家人,绝无可能幸免,我若降了,他们只会死得更惨,更快!”
他艰难地抬起头,眼中是看透一切后的悲凉和死寂,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我,我只求,给我个痛快,或许,我死了,他们监控放松了,还能有一线渺茫的生机,求你们,成全!”
金葵和马善心中同时一沉。李二牛的反应,比老六更为悲观和决绝。显然,他对西岐渗透和控制的可怖有着更深的体会和恐惧,也更不信任山寨有能力在西岐的魔爪下保护他的家人。他的心理防线已然彻底崩溃,导向了自我毁灭的终点。
“李二牛,你……”
马善还想再做最后的努力。
李二牛却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入膝盖之间,不再看他们,只是用微弱而固执的声音重复道:
“给我个痛快,求求你们,让我死……”
见其心意已决,情绪极不稳定,金葵和马善知道此刻任何劝解都可能适得其反,只能暂时退出,低声吩咐看守必须十二分警惕,严密注意李二牛的状况,防止他做出任何自残的举动。
然而,最深切的绝望总能找到出口。第二天清晨,天色灰蒙蒙刚亮,换岗的锐金卫提着简单的食盒和水罐进入地牢。当他习惯性地先走向李二牛牢房,准备将食物从小窗递进去时,赫然发现李二牛没有像往常一样蜷缩在角落,而是歪倒在冰冷的石地上,姿态扭曲!
兵士心中猛地一咯噔,急忙凑近栅栏细看——只见李二牛嘴角、下巴、胸前衣襟上满是已经凝固发黑的血沫!双目圆睁着,瞳孔涣散,脸上凝固着极致的痛苦和绝望之色!
“不好!”
锐金卫失声低呼,立刻掏出钥匙打开牢门冲进去探查手指颤抖着探向其颈侧——一片冰冷,毫无脉搏!身体早已僵硬!他竟是趁夜深人静看守交替的短暂间隙,用尽最后力气咬断了自己的舌头,生生流血过多而亡!那半截惨烈的断舌还落在旁边的污浊草堆里,景象惨不忍睹。
消息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在极小范围内炸开,立刻报知了刚刚起身的金葵和马善。两人脸色铁青,疾步赶来,温良也闻讯提着刀怒气冲冲地赶到。看到牢内情形,温良独眼怒睁,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却不知该向谁发泄,只能狠狠一拳砸在牢房栅栏上,发出哐当巨响。
“混账东西!便宜这狗贼了!”
温良低吼道。
“大哥息怒。”
马善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光芒,
“李二牛的死,虽是畏罪自尽,但绝不能就此简单公布!”
金葵立刻明白了马善的意图,接口道,声音冰冷而条理清晰:
“二哥说的是。李二牛若‘意外’身亡,让他们的上线以为李二牛这条线断了。同时也能更好地依靠老六,得到更多的信任。”
“那,那该如何处置?”
温良皱眉问道,脑子一时转不过弯。
金葵目光扫过李二牛那具惨烈的尸体,又看向马善,两人眼神瞬间交汇,一个大胆而缜密的计划已然在电光火石间成型。
“制造一场意外。”
金葵的声音低沉而果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矿井塌方,是天灾,也是人祸,是最好的选择。王猛!”
“在!”
王猛立刻踏前一步。
“立刻去做几件事:第一,严格封锁李二牛死讯,此地看守全部换成绝对心腹,严禁任何消息外泄。第二,立刻从你手下挑选一名与李二牛身材相仿、机敏可靠、口风极严的锐金卫,换上李二牛的衣物,脸上、手上涂抹煤灰油污,稍后混入前往矿坑劳作的人群中,故意在人多眼杂处露面,务必让一些人‘看见’李二牛还活着去了矿上。第三,”
金葵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
“你亲自带几个绝对靠得住的老兄弟,去矿坑深处,选择一处地质不稳、容易制造小型塌方事故的废弃工作面。准备好后,将李二牛的尸体秘密运去,用落石精准砸毁其面部,务必做到血肉模糊,难以辨认。然后制造出塌方迹象,再‘偶然’发现尸体,对外统一口径宣称——匠人李二牛,于今日清晨清理废弃矿道时,不幸遭遇塌方,意外身亡!”
温良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砸吧一下嘴,喃喃道:
“这,这能行吗?能瞒得过?”
“必须行!而且要做得天衣无缝!”
马善沉声道,语气斩钉截铁,
“此事关乎后续能否引出大鱼,关乎整个鹰愁涧的安危,必须做得完美!参与此事的所有人,必须绝对可靠,守口如瓶,若有半分泄露,严惩不贷!大哥,此事还需你亲自出面,以安抚流民、严肃整顿矿洞安全为名,稍作弹压,将此事迅速定性为意外事故,尽快平息议论,将影响降到最低。”
“好!老子知道怎么做了!唱红脸白脸老子都在行!”
温良重重点头,独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王猛,立刻去办!要快!要隐秘!”
金葵再次下令。
“诺!大人放心!保证不出纰漏!”
王猛毫不迟疑,抱拳领命,转身快步离去,脚步沉稳而迅疾。
“还有,”
金葵叫住欲走的王猛,补充道,
“地牢这边,尤其是老六那边,再加派一倍心腹人手,十二个时辰眼睛都不准眨一下地盯着!他的饭食饮水,你亲自检查试毒!绝不能再出任何意外!”
“明白!”
王猛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通道拐角。
一系列指令如同精密的战争机器般迅速而无声地运转起来。山寨表面看似一切如常,依旧是为生计忙碌的日常:矿坑深处传来叮叮当当的开采声,炊事区升起袅袅炊烟,巡逻队照例沿着固定路线巡视。然而,在看不见的暗处,一张针对西岐间谍网络的反击与诱捕之网,正在悄无声息地严密编织。
李二牛“意外”身亡的消息,在温良亲自出面、“悲痛”宣布、并“雷霆震怒”地严肃整顿矿洞安全、处罚了几个“疏忽职守”的小头目之后,很快在山涧内流传开来,引起一阵短暂的唏嘘和议论,但也很快被重建家园、赚取口粮的紧迫感所淹没。没有人知道那具被落石砸得面目全非、匆匆掩埋的尸体背后,隐藏着怎样残酷的真相和惊心的谋划。
而老六,在被金葵以一种看似不经意、实则精心设计的方式透露了李二牛“意外”身亡的消息后,独自在牢房里沉默了很久很久,脸上闪过复杂难明的神色,有兔死狐悲的物伤其类,有更深切的恐惧,但最终,却转化为一丝更加坚定的、必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决绝。他对金葵和马善后续的安排和询问,变得更加配合,甚至开始主动回忆一些可能与黑衣人相关的蛛丝马迹。
处理完李二牛的“后事”,金葵和马善片刻未停,立刻又将全部注意力转回老六姐姐一家的事情上。这才是可能真正撬动局面的关键。
“接应老六姐姐,事关重大,堪称此次布局的胜负手之一。必须派最得力、最沉稳且心思缜密之人前去。”
金葵在聚义厅后的密室里,对着马善和刚刚被秘密召来的张魁、韩勾、钱豹三人沉声说道。
马善表示完全同意:
“张魁做事历来沉稳可靠,有大将之风;韩勾机敏过人,善于随机应变;钱豹勇悍敢战,可应对突发险情。他们三人搭档,再挑选五名绝对忠诚、身手利落的老弟兄,可担此任。”
“好。”
金葵目光扫过眼前三名绝对核心的心腹,
“任务内容:你们三人,带领五名精选弟兄,化妆成逃难的行商或者寻找活计的流民,携带足量干粮和少量财物,秘密潜出鹰愁涧。这是地址。记住,此行绝密!目标是前往拒马关地域,设法找到并安全接回老六的姐姐一家。沿途不可与任何无关人员深交,不可暴露身份和真实目的地,尽量避免一切冲突。接到人后,立刻以最快最安全的路线秘密带回,从后山那条只有我们知道的隐秘采药小径进来,届时我会派绝对可靠之人在约定地点接应。带回之后,将他们打散安置,混入新来的流民之中,安排普通劳作,暗中派人保护即可,不得特殊对待,以免引人怀疑。”
张魁三人深知此任务责任何等重大,神色肃穆,齐齐抱拳躬身,压低了声音道:
“大人放心!我等必竭尽全力,小心谨慎,定不负所托!”
“去吧,一切以安全为第一要务。记住,你们不仅是去接人,更是去掐断西岐控制我们内部人员的一条黑手!意义重大!”
金葵重重拍了拍张魁的肩膀。
张魁三人再次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下,自去挑选人手,准备干粮、清水、伪装衣物,仔细研究路线和应急预案,只待天色彻底黑透,便借助夜色掩护,秘密出发。
夜幕缓缓降临,笼罩了鹰愁涧。山风似乎比往日更加凛冽,吹过岩缝,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的低语。
金葵和马善站在聚义厅外一处僻静的了望点上,望着涧中逐渐亮起的零星灯火和更远处无边的黑暗。
“棋子已落,局已布下。”
马善轻声道,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山峦,望向遥远的陈塘关方向,
“现在就看,各方如何落子了。尤其是那条隐藏最深的‘毒蛇’,不知何时会按捺不住,露出它的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