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在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惊涛骇浪后,表面终于逐渐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坍塌的矿道被清理,损毁的窝棚得以重建,叮叮当当的冶炼声再次响起,虽然规模远不如前,但那座至关重要的冶炼炉终于在工匠们小心翼翼的修复和调试下,重新点燃了炉火。日月星三班轮换的制度也重新严格执行起来,流民和山寨老卒们似乎都沉浸在重建家园、努力活下去的紧迫之中,仿佛之前的爆炸、纵火、抓捕乃至李二牛的“意外”身亡,都只是这艰难时世中一段令人唏嘘却终将过去的插曲。
然而,在这看似恢复正常的表象之下,无形的网却在悄然收紧。地牢的守卫森严依旧,老六在焦灼与期盼中度日如年。聚义厅内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金葵、马善、温良三人的眉头从未真正舒展。所有的平静,都只是为了等待远方消息而强行维持的脆弱平衡。
与此同时,张魁、韩勾、钱豹三人率领的八人精锐小队,已如同水滴汇入河流,悄然离开了鹰愁涧,朝着西北方向的拒马关艰难跋涉。
此行路途遥远,且正值兵荒马乱之时。西岐与殷商东南战线虽无大规模会战,但小股部队的渗透、袭扰、劫掠从未停止。官道之上,往往可见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逃难百姓,也时而掠过烟尘,那是西岐轻骑呼啸而过的身影,带着傲慢与杀气,视沿途生灵如草芥。
张魁等人牢记“绝密”与“低调”的指令,尽量避开大路官道,专拣山林小径、荒废古道而行。他们脱下锐金卫的制式皮甲,换上早已备好的、打着补丁的粗麻布衣,脸上涂抹风尘与草汁,武器用布条包裹藏在柴捆或行李中,伪装成一群结伴逃难、寻找活路的樵夫或流民。
即便如此,风险依旧无处不在,他们试图趁黄昏穿越一片相对平坦的河谷地带时,远处骤然传来沉闷如雷的马蹄声!
“西岐游骑!散开!隐蔽!”
张魁经验最为丰富,低吼一声,众人反应极快,立刻扑入道旁半人高的荒草丛中,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伏在地面。
一队约二十余骑的西岐轻骑兵,盔甲鲜明,鞍鞯上挂着弓矢和青铜短戟,旋风般从百余步外的大路上掠过。他们似乎并未发现张魁等人,只是例行巡逻,但那凌厉的煞气和战马奔腾带来的压迫感,依旧让潜伏的锐金卫们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马蹄声远去良久,众人才敢慢慢抬起头,互相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妈的,西岐崽子越来越嚣张了!”
钱豹啐出口中的草屑,低声骂道。
“慎言!”
张魁瞪了他一眼,
“记住我们的任务!昼伏夜出,尽量走山林!”
此后行程更加谨慎。他们彻底舍弃了白天赶路,只在夜间借着微弱的星月之光,依靠韩勾出色的方向感在山林间穿行。白天则寻找隐蔽的山洞、密林或废弃的窑洞休息,轮流放哨,忍受着蚊虫叮咬和潮湿闷热。干粮很快变得硬如石块,就着山泉勉强下咽。每个人的脚上都磨出了血泡,又被磨成厚茧。
经过数日这般艰苦卓绝的跋涉,拒马关那饱经战火、显得残破而肃杀的夯土关墙终于隐约出现在地平线上。关隘盘查甚严,气氛紧张,显然处于临战状态。张魁等人自然不会自投罗网,他们远远绕开关隘,凭借之前研究的地图和当地流民模糊的指点,从关侧险峻的山峦缝隙中艰难迂回,足足多花了两天时间,才终于越过了这道无形的界线,进入了理论上已属西岐势力频繁活动的区域。
目标村落位于拒马关西北方向约三十里处,一个叫做“野猪岭”的山洼里。据老六描述,此村闭塞贫苦,其姐一家在此落户,生活应颇为艰难。
越是接近目标,小队越是谨慎。他们在距离野猪岭十里外的一处密林中停了下来,进行最后的准备和侦察。
“钱豹,你口齿伶俐,扮作走亲戚的樵夫,先行进村探路。务必小心,只打听,勿接触,确认目标情况和周边环境即可。”
张魁下令,同时将老六交代的信物——半枚磨损严重、刻着特殊记号的劣质玉佩递给他,
“见到人,亮出此物,这是老六当年留给其姐的念想,她应当认得。”
“明白!”
钱豹接过玉佩,小心收好,又将一把短匕藏在柴捆之中,脸上抹上更多灰土,这才弓着腰,扮出一副疲惫不堪的樵夫模样,朝着野猪岭方向走去。
野猪岭村比想象中更加破败。几十间低矮的土坯茅草房杂乱地挤在山洼里,村道泥泞不堪,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有气无力地吠叫着。村民大多面有菜色,眼神麻木,看到陌生面孔,也只是懒懒地抬下眼皮,便不再关注。
钱豹在村口徘徊了片刻,看到一个须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翁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晒太阳,便凑上前去,操着半生不熟的当地方言,赔着笑脸搭话:
“老丈,讨碗水喝,顺便打听个人。”
老翁抬起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下钱豹,指了指旁边的破瓦罐。
钱豹舀了半碗浑浊的水,假装喝着,压低声音:
“向您老打听一下,咱村是不是有一户人家?姓赵,当家的叫赵老蔫儿?”
老翁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同情,叹了口气:
“唉,你找赵老蔫儿家啊?来晚喽!”
钱豹心里咯噔一下:
“咋,咋了老丈?”
“没了,前些日子,让后山黑风寨的那伙天杀的土匪给害了!”
老翁压低声音,摇着头,
“那帮杀才下山抢粮,赵老蔫儿性子倔,护着那点口粮不让抢,顶撞了几句,就被,就被那土匪头子一刀给攮死了,唉,惨呐,现在就剩下他婆娘和俩半大孩子,孤儿寡母的,日子更难熬了……”
钱豹心中剧震,面上却只能装出悲戚和愤怒:
“天杀的土匪!真是,真是造孽啊!那,那他婆娘和孩子现在……”
“还能咋样?苦熬着呗。”
老翁指了指村子靠里一点的方向,
“喏,就是那家,院子稍微齐整点的,唉,以前听说她娘家偶尔还有人接济一下,现在男人没了,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钱豹顺着方向望去,只见那是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土坯墙确实比别家高一些,也完整一些,茅草屋顶看起来也厚实点,院门是用还算完整的木板钉的。在这破败的村子里,确实算得上“条件好点”了。这显然得益于老六这些年偷偷的接济。
钱豹谢过老翁,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假装砍柴,在村子周围转悠了几圈,仔细观察那院落四周的情况,确认没有异常的眼线或埋伏,直到天色渐晚,才悄悄退回与张魁等人约定的汇合点。
“情况有变。”
钱豹面色凝重地向张魁和韩勾汇报,
“目标丈夫月前被附近黑风寨的土匪杀害,如今只剩其姐和两个孩子。土匪凶残,恐日后还会滋扰。那院落相对显眼,我们若贸然接触,极易暴露。”
张魁眉头紧锁:
“黑风寨,可知其底细?”
“听那老翁口气,是一伙约莫三四十人的土匪盘踞在后山,时常下山抢掠,为祸乡里。”
韩勾沉吟道:
“此事棘手。我们接人,若留下土匪这个隐患,他们发现这家人突然消失,必然起疑,若四下打听或报告给西岐巡哨,土匪往往与地方势力有勾结,恐暴露我们的行踪和目的。但若置之不理,一则良心难安,二则同样有后患。”
张魁沉默片刻,眼中闪过锐金卫特有的果决与冷厉:
“大人令我们秘密行事,低调为主。但土匪不除,接人之事难保万全,且此等祸害,留之何益?既然撞上了,便顺手铲除,既是替天行道,也为绝后患!”
他看向钱豹和韩勾:
“你们意下如何?”
钱豹早已按捺不住怒火:
“干他娘的!正好替老六那枉死的姐夫报仇!”
韩勾也点头:
“所言有理,铲除土匪,更能取信于其姐,方便我们带人走。只是行动必须快、准、狠,不能走漏一个,不能留下任何与我们真实身份相关的痕迹。”
“好!”
张魁下定决心,
“钱豹,你再去侦察,务必在天黑前摸清黑风寨的大致方位、山路情况和岗哨布置。韩勾,准备家伙,检查弩箭刀刃。今夜子时,动手!”
钱豹再次潜入山林,凭借老练的侦察技巧,终于在日落前,于野猪岭后山一处险要的山坳里,发现了黑风寨的所在——那里利用天然山洞和简陋的木栅栏搭建了一个巢穴,隐约可见人影晃动,门口有两个抱着矛杆、歪歪扭扭站着的哨兵。
是夜,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放火天。
子时一到,八道如同猎豹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出藏身的密林,朝着后山黑风寨摸去。张魁一马当先,韩勾、钱豹紧随其后,另外五名精锐散开两翼,如同一个无声的死亡之网,罩向那处贼窝。
土匪的防卫形同虚设。两个守门的喽啰抱着武器,靠在栅栏上打盹。钱豹和韩勾如同鬼魅般贴近,手中淬毒的匕首寒光一闪,便精准地割开了他们的喉咙,只有极其轻微的“嗬”气声,两人便软软倒地。
张魁一挥手,众人如同利刃般切入山寨内部。大部分土匪都在酣睡,鼾声如雷,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水和汗臭混合的恶心气味。只有山洞深处的大厅里,还亮着微弱的火光,几个头目模样的人还在围着火堆赌钱喝酒,喧闹声掩盖了外界的一切细微动静。
杀戮,在黑暗中高效而冷酷地进行着。锐金卫们两人一组,相互配合,潜入一个个土匪睡觉的侧洞或窝棚。捂嘴,割喉,或者用强弩近距离点射眉心,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对付一群乌合之众的土匪,简直是虎入羊群。
偶尔有一两个惊醒的土匪,还没来得及发出完整的呼喊,就被闪电般扑上的锐金卫结果了性命。血腥味开始在山洞中弥漫开来。
很快,外围的土匪被清理殆尽。张魁、韩勾、钱豹带着两人,直扑那喧闹的大厅。
“谁?!”
一个输急了眼的头目刚好抬头,看到门口黑影幢幢,不是自己人,下意识地厉声喝问。
回答他的是一支激射而来的弩箭!“噗”地一声贯穿了他的眼眶,将他钉在了身后的土壁上!
“敌袭!!”
其他土匪头目这才惊觉,顿时炸锅,慌忙去抓身边的兵器。
但已经太晚了!张魁如同猛虎下山,手中青铜长剑划出冰冷的弧线,瞬间劈翻两人!钱豹怒吼一声,挥舞着缴获的土匪的大砍刀,如同旋风般冲入敌群,刀光闪处,残肢断臂横飞!韩勾则如同暗夜中的毒蛇,手持双匕,身形飘忽,专门袭杀试图逃跑或放冷箭的敌人。
战斗短暂而激烈。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大厅内还能站着的,就只剩下八名浑身浴血、杀气腾腾的大汉。地上躺满了土匪的尸体,鲜血染红了地面,流淌进火堆,发出滋滋的声响和焦糊的气味。
“检查一遍,不留活口!”
张魁冷酷下令。
众人再次分散,对整个山寨进行了最后的清扫,确认再无任何一个喘气的土匪。随后,他们迅速搜刮了一些散落的钱财,以备不时之需,并故意将现场伪装成土匪内讧或者分赃不均火并的假象——打翻酒坛,推翻赌具,将兵器胡乱丢弃在尸体旁。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近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八人毫不留恋,迅速撤离了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黑风寨,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密林之中。
回到临时藏身点,稍事休整,擦去身上血迹,换上干净衣物。天刚蒙蒙亮,张魁便带着韩勾和钱豹,再次来到野猪岭村那处略显齐整的院落外。
钱豹上前,有节奏地轻轻敲了敲门。
许久,里面传来一个妇人惊惧颤抖的声音:
“谁,谁啊?”
“可是赵家婶子?俺是六哥的朋友,从老家来的,六哥托俺给您捎点东西。”
钱豹压低声音,按照预定的说辞道。
院内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门栓被缓缓拉开一条缝,一张苍白憔悴、眼角带着泪痕、但与老六确有几分依稀相似的妇人脸庞露了出来,眼中充满了警惕和恐惧。
钱豹立刻将那块半枚玉佩从门缝塞了进去。
妇人看到玉佩,浑身猛地一颤,一把抓过去,仔细摩挲着上面的刻痕,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压低声音哽咽道:
“真是,真是我弟的东西,他,他还好么?”
“六哥一切都好,就是万分惦记您和孩子们。”
钱豹快速说道,
“此地不宜久留!黑风寨的土匪已被仇家灭了,但西岐兵随时可能来查!六哥让我们来接您和孩子们去他那儿,路上安全!”
妇人闻言,先是惊愕,显然还不知道黑风寨被灭,随即是犹豫。但想到惨死的丈夫和孤苦无依的孩子,再看看手中弟弟的信物,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亲人的信任占据了上风。
她不再多问,连忙回头低声呼唤。很快,两个面黄肌瘦、约莫十来岁的男孩怯生生地来到她身后。
“快,跟我们走!什么都别带!”
钱豹催促道。
妇人咬了咬牙,只匆忙抓了一个小包袱,拉着两个孩子,便跟着钱豹等人迅速离开了院子,汇合了外面接应的张魁韩勾等人,一头扎进了村外的山林之中。
接到目标,小队毫不停留,立刻按照预定路线,向着鹰愁涧方向快速撤离。来时八人,归时十一人,多了三个毫无行路经验的妇孺,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张魁心中焦急,却也只能不断鼓励和协助那疲惫不堪的母子三人。他们尽量避开人烟,专走荒僻小径,但带着妇孺,痕迹终究难以完全掩盖。
就在他们离开野猪岭区域,进入一片丘陵地带时,担任殿后侦察的韩勾,凭借其猎人般的敏锐,隐约察觉到一丝异样。
他悄悄爬上身后一道山梁,借着一丛枯草的掩护,拿出随身携带的、用青铜精心打磨的简易“窥管”,向着来路方向仔细望去。
远处,约莫三四里外,几个小黑点正在缓慢移动。看那移动的速度和方式,不像是寻常樵夫或农户,更不像是军队。他们似乎,在不紧不慢地跟着,并且巧妙地利用着地形遮蔽着自身。
韩勾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调整着窥管的角度,极力分辨。终于,在一次短暂的暴露中,他看清了——那是五骑人马!虽然也做普通衣着打扮,但他们的骑术姿态,马匹的矫健,以及鞍鞯上那若隐若现的、不同于寻常百姓家什的轮廓。
是西岐的探马!或者说,是善于骑术的暗探!
他们被盯上了!
韩勾立刻滑下山梁,追上队伍,将情况紧急报知张魁。
张魁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是在野猪岭附近暴露了行踪?还是灭土匪寨留下了意想不到的线索?抑或是,这队探马只是偶然撞上,觉得他们这伙“流民”有些异常?
无论如何,麻烦来了!
“加快速度!尽量往山林密处走!”
张魁低声下令,目光扫过那惊恐不安的母子三人,心中沉重如铁。带着他们,根本不可能甩掉精锐的骑兵探子。
而远处,那几骑幽灵般的跟踪者,依旧不即不离地缀着,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
一场新的、更加凶险的追逐,在这荒凉的丘陵地带,悄然展开。而鹰愁涧,还在遥远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