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他们一直在这种逐渐升高的山地环境中艰难跋涉。路途愈发崎岖难行。那条干涸的古河道渐渐消失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陡峭的山脊线和仿佛无边无际的茂密针叶林。林地上积满了不知多少年落的松针,厚厚一层,踩上去松软而富有弹性,几乎吸收了所有的脚步声,但也因此掩盖了地面的真实情况。有时看似坚实的一脚踩下,脚下却突然一空——可能是被腐叶填满的隐蔽树洞,或是被松针巧妙伪装起来的松动石块,每一次失足都让卫甲的心提到嗓子眼。
清晨,当乳白色的浓雾还缠绕在林间,尚未被初升的日光完全驱散时,山间特有的、带着刺骨寒意的风便已扑面而来。卫甲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经过连日奔波已显得破旧单薄的兽皮外套,呼出的气息在眼前凝成团团白雾,又迅速被风吹散。走在前方的黑狼,蓬松的黑色毛发上挂满了由夜雾凝结而成的晶莹露珠,随着它的步伐微微颤动。它显得格外警惕,每走十几步便会停下,竖起的耳朵微微转动,捕捉着林间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响动,鼻翼也不停抽动,仔细分辨着被寒风送来的、复杂无比的气味信息。这片针叶林远比他们之前经过的任何林地都要茂密和原始,高大的松树如同沉默的巨人,树冠直插云霄,枝叶层层叠叠、交错纵横,将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只有零星的光斑侥幸透过缝隙,洒在铺满厚厚腐殖土的地面上,形成变幻莫测的诡异光影。
卫甲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黑狼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脚下柔软的松针层厚得能没过脚踝,踩上去的感觉虽然舒适,却暗藏着致命的欺骗性。就在昨天下午,他正因为这种错觉,差点一脚踩进一个被松针完全掩盖的浅坑,脚踝猛地一扭,一阵剧痛传来。幸亏走在前方的黑狼仿佛心有灵犀,瞬间回头,一口咬住他急速后撤的裤脚,给了他一个宝贵的支撑点,才让他堪堪稳住身形,避免了一场严重的扭伤。此刻,他手中多了一根用路边折下的、较为笔直坚实的松树枝干做成的简易拐杖。他紧握着这根“探路杖”,每次向前迈步前,都要用它用力地戳刺前方看似平坦的松针地,反复确认下方是坚实的土地,而非陷阱,才敢小心翼翼地踏上去。几天下来,枝干的顶端已被磨得十分光滑。
随着地势不断升高,山路变得愈发陡峭难行。很多时候,他们面对的已不是斜坡,而是需要真正手脚并用、奋力攀爬的岩坡。卫甲的额头上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汇聚成流,顺着沾满尘土的脸颊滑落,滴在脚下无声的松针毯上,瞬间消失无踪。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这声音与林间不知名鸟雀的清脆鸣叫、以及风吹过无数松针时发出的持久而空灵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构成这片寂静山岭唯一的背景音。就连一向敏捷的黑狼,步伐也明显慢了下来,它不时回头望向落在后面的卫甲,喉咙里发出几声压抑的低沉呜咽,那声音里混杂着催促与显而易见的担忧。
“没事,再坚持一会儿,找个合适的地方就休息。”
卫甲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模糊视线的汗水,对着黑狼努力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他知道,他们的体力消耗巨大,必须尽快走出这片让人精神紧绷的密林,找到一处相对开阔、易于防守的地方进行休整。更现实的问题是,随身携带的干粮已即将见底,行囊里只剩下最后几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风干肉条。昨晚,他们在一棵巨大的倒木旁过夜时,黑狼曾悄然消失在黑暗中,过了许久才叼回一只不算肥硕的野兔,这才让一人一狼勉强填了填辘辘饥肠。
当他们艰难地攀至半山腰一处相对平缓的坡地时,前方的去路却被一片异常茂密、纠缠在一起的低矮灌木丛彻底挡住。这些灌木的枝条上长满了尖锐无比的硬刺,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交织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根本无法直接穿过。卫甲皱紧眉头,停下脚步,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目光沿着灌木丛的边缘搜索,希望能找到一条野兽踏出的小径,或是某个相对薄弱的缺口。黑狼则显得更为主动,它压低身子,围着这片令人头疼的刺丛快速转了一圈,鼻子贴近地面和枝条仔细嗅闻。很快,它锁定了一处看起来枝条稍显稀疏的地方,毫不犹豫地猛扑上去,用强有力的颌骨和锋利的牙齿开始撕咬那些带刺的枝条。尖锐的木刺瞬间划破了它的嘴角和鼻梁,渗出了殷红的血珠,但它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依旧执着地、一次又一次地撕扯着,试图为身后的伙伴开辟出一条通路。
卫甲见状,心中一阵揪紧,立刻上前帮忙。他不再犹豫,用手中的松木拐杖奋力拨开、压住那些乱刺横生的枝条,同时小心翼翼地侧身,避免被弹回的枝条划伤手臂和脸颊。一人一狼,凭借着默契的配合与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在这片顽固的刺丛中奋战了将近半个时辰,汗水混合着黑狼嘴角的血迹滴落在泥土里,终于勉强开辟出一条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狭窄缝隙。当卫甲最后狼狈地从那片荆棘中钻出来时,身上又添了几道火辣辣的血痕。然而,还没来得及喘息,眼前的景象便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灌木丛之后,并非预想中的坦途,而是一道近乎垂直的、光滑而巨大的岩壁,如同天然的城墙般耸立在面前。岩壁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纵向裂缝和少许顽强的枯藤,而其顶端,隐约可见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台。放眼四周,这似乎是翻越眼前这座山峰唯一可能的通道。
卫甲仰起头,望着这面高耸入云、令人望而生畏的岩壁,心中不禁有些发怵。这岩壁光滑陡峭,高度至少有三四十丈,表面只有零星一些微不足道的岩石凸起和几条从顶端垂落、不知已生长多少年的古藤可以作为攀爬的借力点。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感到喉头发干。他转头看向身旁的黑狼,却发现这头野兽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岩壁,琥珀色的眼眸中非但没有畏惧,反而闪烁着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光芒。不等卫甲发出指令,黑狼后腿猛地发力,身体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般纵身跃起,前爪精准地抓住岩壁上一处较高的凸起,后爪紧随其后蹬住缝隙,整个身体紧贴岩面,开始以令人惊叹的敏捷向上攀爬。它的动作协调而充满力量,每一次跳跃、每一次抓握都精准无比,充分利用了岩壁上每一处微小的落脚点,身形灵活得宛如天生的攀岩者,很快就化作了岩壁上方的一个小黑点,爬到了近乎一半的高度。
卫甲在下方看得心惊肉跳,同时也被伙伴的勇气所激励。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压下去,再次紧了紧背上的行囊,确保不会在攀爬中脱落。随后,他学着黑狼的样子,看准起步点,双脚稳稳蹬在岩壁底部一处粗糙的缝隙上,双手则牢牢抓住头顶上方一道较宽的岩缝,开始了这场对他而言极为艰难的攀登。初始的一段,岩壁还有些许粗糙的纹理和可供手脚并用的缝隙,他尚能保持一个相对平稳的节奏,小心翼翼地向上移动。然而,越往上爬,岩壁变得越发光滑,可供抓握的缝隙越来越窄,有些地方甚至只能勉强容纳半只脚掌或几根手指的指尖。他必须集中起十二分的精神,调动全身每一块肌肉的力量,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臂的肌肉也因为持续的紧张而微微颤抖,手心的皮肤早已被粗糙的岩石磨得发红、发烫,甚至有几处开始渗出血丝,每一次接触岩石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此时,黑狼已经率先成功登顶。它趴在岩壁的边缘,探出半个身子,向下望着仍在艰难攀爬的卫甲,喉咙里发出鼓励般的低呜,尾巴也不安地轻轻摆动着。卫甲抬头望了望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涯的顶端,咬紧牙关,继续向上。当他拼尽全力,爬到距离顶端平台只剩下最后不到三丈远的地方时,目光猛地捕捉到了一根从上方垂落下来的、看起来异常粗壮结实的古藤!那古藤如同绝望中伸来的救命绳索,正好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内。
一股绝处逢生的狂喜瞬间涌上心头!他强压下激动的心情,谨慎地调整了一下有些脱力的身体姿势,一只手依旧死死抠住岩壁上一道细窄的裂缝,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寄托于此,另一只手则奋力向上伸去,终于,他的手指牢牢地握住了那根救命的古藤!入手处是藤蔓特有的粗糙与坚韧感。有了这根古藤的借力,他攀爬的速度顿时快了不少。他双手交替,紧握古藤,脚蹬岩壁,一步步地向上攀升,顶端平台的景象越来越清晰。
胜利在望!他深吸一口气,一只手依旧紧紧抓着古藤,另一只手向上奋力一伸,五指终于扒住了岩壁顶端坚实的边缘!他心中一阵松懈,正想腰腹用力,引体向上,完成这最后的翻越——
就在这最关键的一瞬,异变陡生!他脚下借以支撑最后那一下发力的一块看似稳固的岩石,竟毫无征兆地骤然松动、脱落!
“不好!”
卫甲心中警铃大作,惊骇的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随着脚下猛然一空,全身的重量瞬间都寄托于那只扒住岩壁边缘的手和紧握古藤的另一只手上,巨大的下坠力猛地传来!那只扒住边缘的手根本无法承受如此突如其来的冲击,指甲在岩石上刮出刺耳的声响,随即被迫松开!刹那间,天旋地转,失重感狠狠攫住了他!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让他另一只手臂条件反射般地死死抱住了那根粗壮的古藤,如同溺水者抱住最后一根浮木!只听“嗤啦”一声,下坠的势头猛地一顿,他的整个身体便悬吊在了半空之中,在空中危险地晃荡着!脚下,是数十丈深的、光线幽暗、望之令人头晕目眩的深邃山谷!粗糙的藤蔓与他手臂的皮肤剧烈摩擦,立刻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他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正从破损的皮肤渗出,浸湿了袖口。上方,传来黑狼焦灼万分、近乎疯狂的连续低吠声,它在那边缘来回焦躁地走动,却无法直接施以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