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备竟然如此森严……”
卫甲心中愈发沉重。这还仅仅是外围的警戒,真正的核心区域还不知道会是何等龙潭虎穴。西岐对此地的重视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他们行进的速度被大大拖慢,有时一整天也只能推进数里。白天,他们利用一切自然掩护潜行;夜晚,则寻找最隐蔽的石缝或洞穴藏身,不敢生火,只能靠冷水和肉脯充饥,轮流休息警戒。
随着不断深入,那种老猎户描述的“怪味”开始隐约可闻。那是一种混合了煤炭燃烧、金属熔炼、以及某种类似硫磺的刺激性气味的复杂味道,随着风向的变化时而清晰,时而淡薄。同时,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声,也开始如同背景噪音般,隐隐从东方传来,仿佛大地深处有一头巨兽在不停地喘息、低吼。
这声音和气味,像无形的指针,引导着他们向着最终的目标靠近。
终于,在第三天黄昏,当他们有惊无险地绕过又一处隐藏在灌木丛后的暗哨,艰难地爬上一道植被异常茂密、可以俯瞰下方大片区域的山脊时,黑狼突然伏低身体,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充满极致警告意味的低吼,全身肌肉紧绷,死死盯住山脊的另一侧。
卫甲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知道,目的地就在眼前了。他示意黑狼保持绝对安静,自己则如同一条蜥蜴,用最缓慢、最轻微的动作,拨开眼前层层叠叠的枝叶,向山脊下方望去——
仅仅是一眼,那映入眼帘的景象,便让他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猛烈收缩。
下方,不再是他熟悉的、属于大自然的山峦与河谷。
那是一片被彻底改造、被打上了强烈人类工业印记的……魔窟!!
巨大的、依山而建的原木围墙,如同一条狰狞的巨蟒,盘踞在山谷的入口和两侧山腰,将一片广阔的区域严密地封锁起来。围墙之上,依稀可见来回走动的巡逻兵身影和固定哨位。
卫甲的视线越过那道由粗大原木构成的狰狞壁垒,真正看清谷内景象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震撼与生理性厌恶的寒意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这哪里还是什么山谷,分明是一座被硬生生塞进大地褶皱里的、只为锻造杀戮兵器而存在的庞大魔窟。自然的气息在这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原始、粗暴、蒸腾着血汗与金属腥气的工业暴力。
整个河谷的地貌已被彻底改造,面目全非。原本蜿蜒流淌的山溪被硬生生截断,用厚重的夯土和巨石垒砌出笔直而深的引水渠,像一条僵死的巨蟒,将河水强行扭送到工坊的各个角落。几架庞大的立式水轮在水流冲击下缓慢而沉重地转动,发出“嘎吱嘎吱”不堪重负的呻吟,通过错综复杂的木质连杆,将动力传送到山谷深处,维系着那些吞噬火焰与生命的巨兽的喘息。
目光所及,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的低矮窝棚。它们毫无章法地拥挤在一起,大多是用几根歪斜的木棍勉强支撑,上面覆盖着腐烂的茅草、破碎的兽皮和层层叠叠的树皮,仅仅能提供一丝可怜的遮蔽。这片庞大的聚居区污水横流,垃圾堆积成山,空气中弥漫着人畜排泄物与有机物腐败的浓烈恶臭,与工坊特有的金属和烟尘气味混合,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窒息感。这里,就是成千上万劳役者赖以苟延残喘的栖息之地,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是散发着疫病与绝望的巨大坟场。
而在窝棚区环绕的中心,以及依着山势开凿出的层层平台上,才是这座魔窟真正的心脏——那是一片火与烟主宰的领域。数十座如同洪荒巨兽般矗立的熔炼炉,构成了这片领域最令人心悸的景观。它们是直接在地面夯土垒砌或向山体挖掘出的竖炉,粗壮的炉体由厚厚的夯土与碎石混合而成,内壁隐约可见涂抹着特制的耐火粘土,在经年累月的烈焰灼烧下,炉壁呈现出一种近乎熔融的暗红色泽。炉身下部开着的鼓风口,连接着由水轮或赤裸人力驱动的皮质鼓风囊,此刻正由数名精疲力尽的奴隶奋力压动,将空气嘶吼着送入炉膛深处。
炉顶敞开着,或是覆着留有烟道的顶盖,正疯狂地喷吐着遮天蔽日的浓烟。那烟雾并非纯黑,而是夹杂着硫磺的明黄、矿石杂质的暗红与木炭燃烧的灰黑,如同一条条病态的巨蟒扭动着升空,将傍晚的天幕染成一片肮脏的、如同凝固污血般的赭褐色。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炉口上方的景象,暗红色的火焰在其中翻滚咆哮,偶尔有炽热刺眼的青铜溶液在炉内闪烁。靠近地面的排渣口不时被捅开,粘稠炽热、如同地狱岩浆般的矿渣流淌出来,在预先挖好的土坑中堆积冷却,形成一座座狰狞扭曲、闪烁着诡异玻璃光泽的渣滓小山。
围绕着这些喷火的巨兽,是更加密集、充斥着刺耳撞击声的区域。在一片片被反复夯实、布满焦痕的土地上,分布着无数圆形的铸造坑。一些瘦骨嶙峋的身影,两人或三人一组,用巨大的陶制坩埚从炉中抬出沸腾的、散发着惊人热量的青铜溶液。那溶液呈现出刺目的金白色,翻滚着,冒着泡,被小心翼翼地浇注进预先埋设在坑中的陶范里。陶范由内外范精密组合,隐约可见是戈、矛、钺等兵器的形状,甚至有一些更为复杂的、可能是礼器或车马器的巨大范型。滚烫的金属液接触潮湿陶范的瞬间,伴随着“嗤啦”的巨响,大量蒸汽混合着青烟猛地爆开,灼热的气浪逼得周围的劳役者连连后退,脸上写满了恐惧与麻木。
而在另一片区域,回荡着沉重而单调的敲击声。那是锻打区。数十上百个简陋的石砧旁,围满了精赤上身、汗出如浆的壮硕劳力。他们肌肉虬结,却大多面带菜色。一人用巨大的青铜钳死死固定住烧得通红的青铜坯料,另一人或两人则奋力挥舞着沉重的石锤,以一种近乎疯狂的节奏锻打着。每一次锤击,都火星四溅,那些炽热的碎屑如同毒虫般落在他们布满陈旧烫伤疤痕和汗水的皮肤上,发出“滋滋”的轻响,留下新的灼痕,但他们似乎早已失去了痛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将粗糙的铸件锻打出锋刃与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