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甲将那块浸透着陌生死者气息的木牌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木棱角硌着掌肉,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他不能再停留于此,必须立刻融入流动的人群,让这个窃取来的身份“活”起来。他迅速从已被熏得发黑的皮袄下摆,用力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学着附近一些人的样子,将口鼻胡乱缠绕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在烟尘熏燎下愈发显得警惕而明亮的眼睛。
这不仅能略微过滤令人窒息的空气,更重要的是,它掩盖了部分面容特征,让他更好地隐藏在这片由苦难和黑灰构成的背景之中。
卫甲深吸一口气,那空气灼热而污浊,混杂着烟尘、血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糊蛋白质气味,直冲肺叶。他努力将脊背微微佝偻,让步伐带上几分惊魂未定的虚浮和踉跄,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眼神也刻意模仿着周围那些幸存劳工特有的、混合了恐惧、麻木与一丝劫后余生茫然的空洞,失去了焦点,只在监工鞭响时才会惊恐地收缩一下。
卫甲看准了一队正被几名手持皮鞭、骂骂咧咧的监工驱赶着,清理通往一处尚在燃烧的坍塌工棚道路的人群,低着头,肩膀内缩,悄无声息地插入了队伍的末尾,如同水滴汇入浊流。
队伍在断壁残垣间缓慢移动,每一下搬运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空气中除了烟尘和焦糊味,更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卫甲身前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正试图挪动一块嵌在碎砖里的、边缘锐利的巨大陶范碎片,他干瘦的手臂不住颤抖,几次未能成功。
“磨蹭什么!老不死的废物!”
一声厉喝炸响,带着明显的焦躁与不耐。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皮甲上沾满黑灰的监工大步冲来,他眼珠布满血丝,眼神里除了惯常的凶狠,更添了几分怕事情办砸了的惊怒。手中的皮鞭没有任何预兆地狠狠抽下,不仅落在老者背上,也波及到了旁边正低头搬动一根焦木的卫甲。
“啪!”
火辣辣的痛感从肩臂传来,卫甲闷哼一声,和那老者一样,立刻蜷缩身体,做出彻底驯服的姿态。
那监工兀自不解气,指着老者的鼻子骂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
“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知不知道工正大人就在上面看着?!戊号库前面的路不通,里面的铜料要是出了半点差池,上面怪罪下来,老子第一个掉脑袋!老子掉脑袋之前,先把你们这些贱奴统统扔进炉子里祭了神!”
他反复强调“工正大人”、“上面怪罪”,语气中的惶恐远多于愤怒,显然极度害怕承担延误的责任。
他一边骂,一边焦躁地来回踱步,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每一个劳工:
“快!都快点儿!没吃饭吗?等这事完了,赏你们一口黍米粥!要是耽误了……”
他猛地一脚踢飞脚边一块焦黑的木炭,木炭撞在残墙上,溅起一蓬火星,
“看到那边没有?!”
他鞭子指向不远处,几具刚刚因为试图反抗而被格杀的奴隶尸体正被像拖死狗一样拖走,
“那就是下场!不想死的,就给我拿出吃奶的力气来!”
在他的连番恐吓与催促下,队伍的速度被迫提升,空气中充满了铁器刮擦石头、重物落地以及人们粗重喘息的混杂声响。卫甲低着头,奋力搬动一块尚有余温的夯土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监工那如同实质的焦虑正弥漫在整个区域,这种压力让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突然,前方一阵更加剧烈的骚动打断了机械的劳作。几个显然是被逼到绝境的奴隶,或许是被倒塌的架构困住刚刚挣脱,或许是一直藏匿,他们从一堆冒着青烟的废墟后尖叫着冲了出来。他们手中没有像样的武器,只有断裂的木杠和边缘参差不齐的陶器碎片,眼神里是彻底的疯狂与绝望。
“不想被烧死就冲出去!”
一个脸上有烫伤疤痕的汉子嘶吼着,带头向一个看似薄弱的守卫防线冲去。
“找死!拦住他们!”
守卫的小头目,那个穿皮质半甲的疤脸汉子厉声下令,声音冰冷而果决,与监工的气急败坏形成鲜明对比。
战斗——如果那能称之为战斗的话——在瞬间爆发又瞬间结束。训练有素的守卫们三人一组,两人用长戈封挡、突刺,一人持短木盾和青铜短刀逼近。反抗的奴隶虽然勇悍,但在绝对的装备和训练差距面前,如同以卵击石。青铜戈刃轻易地划开皮肉,切断喉管,沉重的戈头砸碎颅骨。惨叫声短暂而凄厉,随即被淹没在守卫们沉默而高效的杀戮中。不过几个呼吸间,冲出来的五六人便全部倒在血泊里,肢体扭曲,鲜血汩汩流淌,迅速浸润了焦黑的土地。
“拖走!扔到尸坑!”
疤脸守卫头目面无表情地命令,仿佛只是清理了几件垃圾。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呆若木鸡的劳工,没有多余的言语,但那眼神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威慑力。
先前那个气急败坏的监工此刻也稍微冷静了些,但语气更加狠厉,指着地上的血洼对劳工们吼道:
“都看清了?!这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好好干活,还能苟活!谁再敢有异动,株连同棚!快!清理干净这里,路必须通!”
在双重的高压之下,劳工们最后一点精气神似乎都被抽空了,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在机械运动。卫甲混在其中,心脏因刚才血腥的镇压而剧烈跳动,但他强行压制住所有情绪,只是更卖力地搬运,让自己看起来和其他人一样,被恐惧彻底支配。
道路终于在死亡威胁下被清理出一段可供通行的宽度。这时,那疤脸守卫头目再次走了过来,他的目光如同梳篦,开始仔细审视这支疲惫不堪、减员严重的队伍。清点开始了。
“报上所属!管事的出来说话!”
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队伍里响起一片混乱而微弱的回应,大多含糊不清,或带着哭腔。卫甲知道,决定性的时刻到了。当那头目的目光如同鹰隼般落在他身上时,他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种极致的惊恐,身体微颤,眼神躲闪,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带着异族口音的气音。同时,他用沾满污垢的手,极其迅速而又显得笨拙地从怀里掏出那木牌,只飞快地展示了一下刻字的一面,便像怕被抢走一样紧紧塞回怀里,整个动作将一个吓破了胆、又想证明自己“有用”的小人物的心态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头目的目光在木牌上停留一瞬,眉头习惯性地皱起,似乎在回忆“戊库”的相关信息。他审视着卫甲狼狈的外表、惶恐的眼神,以及那与其他劳工无异的麻木姿态。或许是由于人员损失太大,名册混乱,或许是一个低级记员的生死去留实在无关大局,他那点微不足道的疑虑很快被尽快恢复秩序的紧迫需求所覆盖。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驱赶:
“戊库的?老吴的人都死绝了,你倒命大……滚到那边去,帮着抬伤员,别在这里碍事!”
卫甲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微微一松,连忙低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脱离队伍,朝着伤员聚集的方向跑去。第一步,在监工怕担责任的焦躁和守卫冷酷高效的镇压所共同构成的极端压力下,他成功了。
站在满是瓦砾、焦痕、血污和泥泞的道路上,卫甲看着守卫们开始更有组织地分区控制,监工们的呼喝声虽然依旧尖锐,却少了些之前的慌乱,多了一丝系统性的驱使。一种以绝对武力和恐惧为基石的新秩序,正如同这山谷中渐渐沉淀下来的烟尘,缓慢而坚定地重新覆盖下来。他凭借那枚木牌和精准的表演,获得了一个暂时的立足点,但也更深地陷入了这片被血与火重新熔铸的鬼谷炼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