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死亡与焦糊的气味,混杂着汗臭与血腥,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粘稠氛围。最初的惊天爆炸所带来的彻底混乱,正被一种铁腕的、不容置疑的秩序逐渐取代。
铜哨声此起彼伏,不再是惊慌的示警,而是带着特定节奏的命令。守卫们脸上的茫然和失措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过血火淬炼后的冰冷和高效。
他们驱赶着幸存下来的劳工,如同驱赶羊群,用皮鞭和呵斥将他们重新归拢,投入到清理废墟、抢救物资、乃至处理同伴尸体的繁重劳动中。
卫甲就在这群被驱役的人群里,他刻意保持着与其他幸存者一致的姿态——微微佝偻着背,眼神带着几分惊惧后的空洞与疲惫,动作机械而顺从。
他的口鼻依旧被布条包裹,只露出一双眼睛,这让他能更好地隐藏自己的表情,也更方便观察。
真正的考验很快到来。一名穿着染血皮甲、面色阴沉的小头目,带着两名手持长戈的守卫,开始对他们这片区域的幸存者进行粗略的清点。
他手里拿着一块磨损严重的木牍,上面似乎刻着一些名字或编号,但显然并不完整,很多地方都被烟熏火燎得模糊不清。
“名字!所属!”
小头目的声音沙哑而严厉,目光如同刀子般扫过每一个被问询的人。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有人颤声报出名字和所属工棚,有人则茫然摇头,表示自己的监工已经死了或者找不到了。对于后者,小头目通常只是不耐烦地骂一句,然后在木牍上随意划一下,便将其分配到某个临时的劳役队中。
卫甲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但速度微微加快。他深吸一口带着焦臭的空气,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惶恐不安。当轮到他时,他微微抬起头,却又不敢完全直视对方,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的、带着明显羌人口音的咕哝,同时,他迅速地将那枚至关重要的木质腰牌从怀里掏出,只是飞快地、几乎带着一丝怯懦地在小头目眼前晃了一下,便立刻塞了回去,仿佛生怕这保命的凭证被人夺走。
那腰牌上的刻痕和纹样,在昏暗跳动的火光下只是一闪而过。
小头目的眉头习惯性地皱起,目光在卫甲脸上和那收回腰牌的手上停留了一瞬。他似乎对那个编号和“戊库”的标识有些模糊的印象,但爆炸后的混乱和巨大的人员伤亡,使得任何精确的核对都变得不可能。他打量了一下卫甲那与其他劳工无异的狼狈模样,以及那双虽然低垂却难掩异族特征、此刻写满了“惊魂未定”的眼睛,最终只是厌恶地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戊库的?妈的,算你命大……滚到那边去!跟着他们清理通往丙字仓的道!”
他随手指了一个方向,甚至没有追问卫甲具体叫什么名字。在眼下这种局面,一个还能干活、并且似乎有身份凭证的劳力,远比一个需要核实的名字重要。
“是…是…”
卫甲含糊地应着,连忙低下头,快步走向指定的队伍,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些。他知道,自己再次凭借这窃取的身份和恰到好处的表演,闯过了一关。混乱和巨大的伤亡,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他被编入的队伍大约有二三十人,由一个满脸横肉、鞭子挥舞得噼啪作响的监工带领,任务是清理一条被爆炸震落的碎石、断裂木材和不知名杂物堵塞的道路。这条路蜿蜒向前,通向一片地势相对较低、靠近河岸的区域,根据那监工偶尔的呵斥和零散的信息,卫甲判断,他们的目的地正是工坊的仓库区之一——丙字仓。
这正合他意!
他沉默地加入到劳作的队伍中,像其他人一样,奋力搬开碍事的石块,拖走焦黑的木料。他的动作不快,但足够稳定,既不偷懒引人注意,也不过分卖力招人耳目。他的大脑和感官却在全力运转,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一切有价值的信息。
随着清理工作的推进,他们越来越靠近河岸。空气中那股混合的怪味里,水汽和泥腥味逐渐变得明显。终于,在搬开一块巨大的、带着烧灼痕迹的夯土块后,视野豁然开朗。
一条浑浊的、流速颇急的河流出现在眼前!河水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反射着破碎而跳跃的红光。
而就在河岸旁,卫甲看到了他期待已久,也是印证之前猜想的景象——一个简易的木质码头。
码头建造得十分粗糙,就是用粗大的原木打入河床作为支柱,上面铺设着厚薄不一的木板。码头不大,但看得出经常承受重物,许多木板已经开裂变形,上面布满了深深的磨损痕迹和干涸的泥浆。此刻,码头上系着两三艘平底运输船。这些船只造型古朴,船身宽大,吃水线很深,显然是为了承载重物而设计。其中一艘船的船尾部分似乎被爆炸飞溅的炽热碎块击中,木板焦黑破裂,半沉半浮地歪在岸边,像一条垂死的巨鱼。另一艘则相对完好,但船板上也散落着不少杂物。
卫甲的心脏猛地一跳。水路运输!果然如此!
他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探针,仔细扫过码头及其周边。他注意到,在码头与岸上道路连接的区域,地面上布满了深深的车辙印和杂乱无章的、宽大的拖痕。而在码头旁的空地上,随意地堆放着十几根粗大的、表面被磨得光滑的滚木。这些滚木的用途不言而喻——是为了将那些从船上卸下的、沉重无比的铜料矿石或铸造成品,通过垫在下方滚动的方式,运送到岸上的仓库区。
他甚至能看到一些散落在码头附近的、拳头大小的、颜色青黑夹杂着赭红斑块的矿石碎块,那正是未经冶炼的铜矿石!这一切的迹象,都无声地诉说着这里平日繁忙的运输景象:沉重的平底船逆流或顺流而来,停靠在这简陋的码头旁,船上的铜料被用滚木等原始而有效的方法卸下,然后通过这条他正在清理的道路,运往那些如同巨兽般蛰伏的仓库。
“看什么看!快干活!”
监工的鞭子在空中炸响,打断了卫甲的观察。他连忙低下头,和其他人一起,奋力将一堆堵塞在码头入口处的断裂栅栏和杂物搬开。
然而,就在这低头劳作的间隙,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地面那些散落的矿石碎块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细微的电弧,骤然划过他的心头。
这些矿石的颜色!这种赭红色的斑纹!还有那在火光下隐约反射出的、特有的金属光泽!
一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铜绿山!
他作为锐金卫,曾不止一次见过来自铜绿山的铜矿。金葵和马善为了让山寨冶炼场那些核心手下能辨识重要的战略物资,曾特意展示和讲解过。铜绿山的矿石,因其独特的伴生矿物和色泽,与其他地方的铜矿有着细微却关键的区别。而眼前这些散落的矿石碎块,无论是颜色、质地,还是那标志性的赭红色氧化斑痕,都与记忆中的铜绿山铜矿惊人地相似!
难道!西岐不仅仅是在这里秘密铸造兵器,他们铸造兵器所用的铜料,竟然大量来自本该属于朝歌控制的、远在南方的铜绿山?
这个发现,让卫甲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西岐的野心和触手,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远和可怕!他们不仅在北方深山打造利刃,更在源源不断地窃取着王朝的筋骨血脉!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用脚将几块较小的、特征明显的矿石碎块,悄悄地踢到更隐蔽的角落,以免被后续清理的人无意中扫入河中。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光靠眼下的观察和推断还不够。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条被清理出来的、通往丙字仓的道路深处。那里,或许藏着能彻底揭开这个秘密的、更加惊人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