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终于被勉强清理出一条可供通行的狭窄路径,监工骂骂咧咧地催促着卫甲所在的队伍,进入丙字仓区域。每走一步,脚下的碎石和灰烬都会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与喧嚣交织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所谓的仓库,并非想象中规整的屋舍,而是一片依着山势略加平整的巨大空地,外围用夯土和乱石垒砌了低矮的围墙,其内又用更简陋的竹木栅栏分割成数个区域。
此刻,这片区域同样狼藉一片,靠近边缘的几个堆放点被爆炸波及,用于遮雨的茅草顶棚坍塌燃烧,露出下面堆积如山的物品,焦黑的木料与散落的矿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幅破败而混乱的景象。
空气中弥漫的气息更加复杂,除了无所不在的烟尘和焦糊味,更增添了一种浓重的、属于金属和潮湿泥土的腥锈气息,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腐烂水草的腥气,仿佛在诉说着这些矿石经由水路运来的历程。卫甲被分派到一个靠近仓库区入口的堆放点。
这里堆积的主要是未经冶炼的铜矿石,小山般连绵,在火光下泛着青黑与赭红交杂的沉郁光泽,犹如一头头匍匐在阴影中的巨兽。靠近了看,那种熟悉感愈发强烈,矿石的色泽、断口的结晶形态,尤其是那如同浸染般的赭红色斑纹,几乎与他记忆中鹰愁涧密藏的铜绿山样本别无二致,每一次俯身搬运,那沉甸甸的触感都在无声地印证着他的猜测。
这些矿石被装在一种用河边柔韧柳条粗粗编织而成的大筐里,柳条还带着些许未干透的水汽,筐体硕大沉重,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抬起。由于之前的爆炸震动和匆忙的搬运,不少柳条筐已经破损变形,矿石散落得到处都是,在泥地上滚得到处都是,增加了清理的难度。
卫甲与一个沉默寡言、力气却不小的中年奴隶合力,试图将一个半倾覆的柳条筐扶正。这筐子的一侧在混乱中被尖锐物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边缘参差不齐的柳条像张开的利齿,沉甸甸的矿石从中滑出大半,撒了一地。
就在他们用力扳动筐体,粗糙的柳条摩擦着掌心,沉重的矿石相互挤压发出咯吱声响时,卫甲的目光,猛地被筐口处系着的一样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片窄窄的、颜色比柳条略深的小木札,在跳跃的火光下并不起眼。
木札被一截细细的、浸过桐油因而显得黑亮坚韧的麻绳,紧紧地系在柳条筐边缘一根较为粗壮的主枝上,绳结打得又死又紧,仿佛生怕它会在颠簸的运输中脱落。
木札表面,用尖锐的刻刀清晰地刻划着几行字迹!那刻痕深峻,笔画带着一种仓促而坚决的力道,绝非随意刻画。
卫甲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强忍着立刻将其取下的冲动,手上动作不停,额角甚至逼出几滴冷汗,混着黑灰滑落。他与同伴一起,吭哧作响地将破筐挪动了几步,沉重的筐底在泥地上拖出深深的痕迹。
就在放下筐子,那名同伴喘着粗气,转身去搬另一块散落大矿石的短暂间隙,卫甲借着俯身整理筐内散乱矿石的姿势,用自己瘦削但坚实的身体挡住了可能从侧面或后方投来的视线,将自己与那只破筐、那片木札笼罩在一片相对隐蔽的阴影里。
他的手指,快如闪电,又稳如磐石,指尖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木札表面,能清晰地感受到刻痕的凹槽在指腹留下的微妙触感。麻绳系得很紧,打了个死结,顽强地抵抗着。他没有时间去慢慢解结,另一只空着的手迅速在腰后一抹,那柄贴身藏着的、来自影牙的青铜短刃的冰凉刃柄便落入掌中,锋利的刃尖,已然悄无声息地探出。
卫甲用宽大的、沾满污垢的袖口和整个手掌巧妙地遮掩着这微小的动作,刃尖精准地探入麻绳与木札之间那细小的缝隙,手腕微微一沉,轻轻一挑——啪嗒,细微到几乎被远处燃烧的噼啪声和劳工的喘息完全掩盖的断裂声,紧绷的麻绳应声而断。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个呼吸的时间,流畅得如同经过千百次演练。当那名同伴抱着沉重的矿石,踩着沉重的步伐转过身时,卫甲已经若无其事地直起腰,手里随意拿着几块刚从地上捡起的、沾着泥污的矿石,仿佛刚刚只是在埋头专注于清理工作,额发垂落,遮掩了他瞬间锐利后又迅速恢复麻木的眼神。
而那枚至关重要的、带着断绳的木札,已经顺着他手腕一个极其自然的翻动,滑入了他皮袄内衬一个特意缝制的、紧贴胸口的暗袋之中。冰凉的木片瞬间吸收了皮肤的温热,紧贴在胸膛上,带来一种奇异而沉甸甸的触感,仿佛一枚烙印。
卫甲不敢立刻去细究木札上的内容,只能凭借刚才指尖触摸刻痕时那惊鸿一瞥的印象,以及多年来被强迫认字、研习各种铭文所锻炼出的瞬间记忆力,在脑中飞速地勾勒、辨认。那几个简单的字符,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那几个刻划深峻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贡于荆,铜绿山,百锊。”
“贡于荆”——“荆”指广袤的荆楚之地,着名的铜绿山正在其范围之内!一个“贡”字,更是赤裸裸地揭示了这批铜料的性质,绝非平等的交易,而是带有臣服、献纳意味的输送!这是将王朝的资源,视作自家藩属的贡品!
“铜绿山”——地名确认无误!与他之前的观察和鹰愁涧的记忆完美吻合!这绝非巧合,而是确凿的证据链!
“百锊”——“锊”是衡量青铜重量的重要单位,一锊之重已非同小可,“百锊”所代表的重量,更是一个足以支撑大规模军备的惊人数字!眼前这一筐,或许只是庞大运输量的冰山一角,但其背后所代表的,是如同眼前这些矿石山一般庞大的、持续不断的、窃自王朝命脉的铜料输入!
西岐不仅窃取了铜绿山的铜,而且是以“贡”的形式,系统性地、大规模地窃取!他们将本该属于朝歌的战略命脉,化为了自己暗中打造兵刃、蓄谋造反的资粮!其野心之巨,触角之深,令人脊背发寒。
卫甲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握着矿石的手指都有些微微发麻。这枚小小的、粗糙的木札,其蕴含的重量远胜于他此刻搬运的任何一块矿石。它是一把钥匙,一把足以撬动天下大势、揭示惊天阴谋的钥匙!它冰冷而坚硬地贴在他的胸口,无声地证明着西岐的野心并非空穴来风,证明着鹰愁涧面临的威胁是何等庞大而真实,证明着金葵与马善的担忧与判断是何其准确!
卫甲下意识地紧紧按住胸口,感受着那木札坚硬的棱角隔着衣物传来的微痛,仿佛这痛楚能让他更加清醒,也提醒着自己肩上担负的、关乎无数人生死的重任。他必须带着它,还有脑海中不断完善的工坊布局、防御情况、运输路线……
无论如何,必须活着离开这里!他将散落的矿石更快地归拢,动作看似依旧沉稳,符合一个疲惫劳工的节奏,但内心的火焰,已因这确凿的证据而熊熊燃烧,驱散着身体的疲惫与周遭的寒意。这魔窟深处隐藏的真相,他一定要带回鹰愁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