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北风刮得越发凄厉,像刀子似的,割着荣宁两府早已失了光彩的朱漆大门和斑驳的围墙。
往年这个时候,两府早已是忙忙碌碌,采办年货、裁制新衣、打扫庭除、准备祭祀,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富足忙碌的年节气息。
可今年,整个府邸却沉浸在一片难以驱散的晦暗和冷清里。
府内,萧条景象触目惊心。
为了节省用度,许多回廊和院落不再点灯,入夜后便黑黢黢一片,只有各房主子住处有些微光亮。
炭盆烧得不再那么旺,甚至有些不得宠的姨娘和下人的房里,只能烧些劣质的炭,烟雾大,却不暖和,呛得人直流眼泪。
餐食也一日比一日粗糙,掌勺的柳家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往日精致的碗碟里,如今多是些寻常菜蔬,油水少见,掌腥更是难得一见。
下人们的月钱拖欠了许久,抱怨声在私下里像阴沟的水一样暗暗流淌,当差也越发懈怠起来。
这种从云端跌落的苦日子,过惯了锦衣玉食的主子们如何熬得住?
抱怨最多、火气最大的,竟是昔日的琏二爷——贾琏。
他失了外面的差事和进项,整日困在府里,看着这破败景象,听着妻妾的埋怨,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
尤其是前几日,陆远轻飘飘送来的那两支老参,更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那是施舍,是羞辱,偏偏又是救命的施舍,他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无力感和憋屈感快把他逼疯了。
他急切地想要弄到钱,重振家业,至少,把这个年关熬过去,把面子稍稍撑起来。
他试过很多法子。
拉下脸去找往日那些称兄道弟的酒肉朋友借贷,不是被委婉推拒,就是被几句空话敷衍回来。
他甚至偷偷拿了几件库房里还算能入眼的老物件想去当铺换钱,可当铺掌柜精得像鬼,压价压得极低,那点银子对于贾府的窟窿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一次次失败像冷水浇头,贾琏的心越来越焦躁,也越来越凉。
腊月初三,贾琏揣着最后一点散碎银子,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一家以前常去、但后来已久未踏足的赌坊—— “得意坊”。
他心里存着个疯狂的念头:万一呢?万一运气好,赢上一笔,眼前的困境不就都解了?
他需要快钱,需要暴利,需要一场能证明自己、拯救家族的“胜利”!
赌坊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骰子撞击骰盅的哗啦声、赌徒们兴奋的嚎叫或绝望的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狂热氛围。
贾琏一开始极其谨慎,只押些小注。
说来也怪,他今天手气竟出奇的好,连连押中,面前的银子渐渐堆了起来。
周围赌徒羡慕奉承的目光投来,伙计递上来的热毛巾和热茶也格外殷勤。
“琏二爷今天真是鸿运当头啊!”
“不愧是国公府的爷们,手气就是旺!”
这些话语像醇酒一样灌进贾琏耳朵里,让他飘飘然起来。
连日来的郁悒和憋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重新掌控一切的兴奋和自信。
他脸上泛着红光,眼睛死死盯着骰盅,下的注越来越大。
赌坊的老板,一个穿着绸衫、面皮白净却眼神精明的中年人,绰号“笑面虎”的,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笑着拱手:“琏二爷,真是稀客!手风这么顺,何不来里面雅间玩玩?那边局大,玩得也痛快。”
被胜利和奉承冲昏头脑的贾琏,几乎没怎么犹豫,便跟着进了雅间。
雅间里的赌注果然更大,环境也更“雅致”,伺候的伙计手脚麻利,香茗点心一应俱全。
贾琏一开始又赢了几把,面前银票堆起,他只觉得心花怒放,仿佛看到了贾府重现辉煌,看到了王熙凤崇拜的眼神,看到了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
“笑面虎”在一旁陪着,啧啧称赞:“二爷这运气,真是挡不住!看来贾府中兴,全指望二爷了!”
贾琏志得意满,哈哈一笑,将一大叠银票全押了上去。
然而,从这一把开始,风水彻底变了。
骰盅揭开,贾琏输了。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胜败兵家常事!再来!”
他又输。
再押,再输。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走了他所有的好运。
他面前的银票迅速减少,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他不信邪,眼睛开始发红,喘气也粗重起来。
他开始借钱,签借条。
“笑面虎”异常“爽快”,要多少给多少,利息也“公道”。
可无论他押大押小,押单押双,总是错!错!错!
他输光了赢来的所有钱,输光了借来的所有钱。
他像疯了一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翻本!必须翻本!
他不断地签借条,数字越来越大,大到他自己都心惊肉跳,但赌徒的疯狂已经攫住了他。
最后,他输得一无所有,还欠下了一笔天文数字的巨款。
“笑面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变得冷冰冰的。
他将一叠厚厚的借条拍在桌子上,上面有贾琏鲜红的手印。
“琏二爷,一共五千两银子。您看,是现银还是银票?”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贾琏如遭雷击,脸色惨白,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
五千两!把他卖了也值不了这个数!
“我……我暂时手头不便……宽限几日,宽限几日……”他声音干涩,带着哀求。
“笑面虎”皮笑肉不笑:“二爷说笑了,我们这小本经营,概不赊欠。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打量了一下失魂落魄的贾琏,“听说尊夫人王熙凤,当年是荣国府里的一把理财好手,模样嘛,听说如今也是风韵犹存……若是二爷实在还不上,拿尊夫人来抵债,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嘛,哈哈哈!”
周围几个彪形大汉发出猥琐的哄笑。
贾琏脑子里“嗡”的一声,血往上涌,羞愤交加:“你!混账!岂有此理!”
“笑面虎”脸色一沉:“混账?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白纸黑字红手印在这儿!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还不上钱,就别怪我们按‘规矩’办事,上门‘请’贾二奶奶了!我们走!”
赌坊的人扬长而去,留下贾琏面如死灰地瘫在雅间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第二天,腊月初四,“笑面虎”果然带着十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拿着欠条,哐哐哐地砸响了荣国府的大门。
门房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去通报。
霎时间,整个荣国府像被投入了一颗炸雷!
贾琏被贾政叫到荣禧堂,还没等贾政拿起家法,那伙人就已经闯到了前院,喧嚣声震天响。
“叫贾琏出来!还钱!”
“没钱就拿他老婆来抵债!白纸黑字写着呢!”
王夫人、邢夫人、尤氏等女眷听得真切,又惊又怕,差点晕过去。
下人们更是远远躲着,窃窃私语,脸上满是惊恐和看热闹的神情。
贾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贾琏,话都说不利索:“孽障!孽障啊!你……你竟敢……竟敢做出这等辱没门楣、猪狗不如的事情来!我贾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贾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灰败,头埋得极低,一声不敢吭。
王熙凤原本还在房里算计着那点可怜的年货用度,听到消息,先是愣住,随即像疯了一样冲出来。
她拨开人群,看到跪在地上的贾琏和那伙嚣张的讨债鬼,再听到那些污言秽语,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好不容易被平儿扶住。
她猛地推开平儿,冲到贾琏面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声音凄厉尖锐,充满了绝望和疯狂:
“贾琏!你还是不是人!你赌钱!你输光了家当!你竟然……竟然把我都给输了?!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啊!我给你生儿育女,为你操持家务,熬干了心血!你就这么对我?!
你这黑了心肝、烂了肠子的下作种子!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不活了!我这就碰死在这里,也好过被你这赌鬼丈夫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她说着,真的就要往旁边的柱子上去撞。
平儿和几个嬷嬷吓得魂飞魄散,死命地抱住她。
“奶奶!奶奶使不得啊!”
“二奶奶您冷静点!”
王熙凤挣扎着,哭喊着,头发散了,衣裳乱了,往日那双精明锐利的丹凤眼里此刻全是崩溃的泪水和无边的绝望。
她骂贾琏,骂赌坊的人,也骂这无情的老天。
“我的巧姐儿啊!我苦命的女儿!你将来可怎么有脸见人啊!你爹把你娘都给输了啊!”她哭得撕心裂肺,闻者无不心酸。
贾琏被骂得狗血淋头,头垂得更低,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嘴唇哆嗦着,挤出几个字:“我……我也是想弄点钱……过年……谁知道……”
“谁知道?谁知道你会蠢到去赌!谁知道你会输红了眼连老婆都不要!”
王熙凤尖叫着打断他,“五千两!你去偷去抢去卖祖宗牌位啊!你卖我?!贾琏,你不是人!”
邢夫人在一旁看着,又是气又是怕,忍不住埋怨道:“琏儿,你真是糊涂透顶!这……这让我们贾家的脸往哪儿搁?以后还怎么见人?”
王夫人则是又急又怒,对着那“笑面虎”道:“这位老板,欠债还钱,我们认。只是这数目太大,能否宽限几日,我们……我们想办法凑一凑。”
“笑面虎”斜眼看着这一场闹剧,嘿嘿冷笑:“宽限?行啊!看在是国公府的面子上,再给你们三天!三天后的这个时候,要是见不到五千两银子,嘿嘿,可就别怪我们不讲情面,直接抬人了!我们走!”
撂下这句狠话,那伙人才扬长而去。
留下荣国府一片死寂和狼藉。
王熙凤瘫软在地上,嚎啕大哭,声音已经嘶哑。
平儿在一旁默默垂泪。贾琏依旧跪着,面如死灰。
贾政捂着胸口,气得直喘粗气。
其他人或唉声叹气,或面露恐惧,或暗自摇头。
诺大一个荣国府,竟被一笔赌债逼到了悬崖边上,连最后的体面都被撕扯得干干净净。
寒风穿过破旧的门窗,吹得人心底发寒。
年关的喜庆尚未见到半分,灭顶的灾难却已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他们能去哪里凑这五千两?
没有人知道。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