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坊的人走了,留下的却不是清净,而是一种更深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荣禧堂前,王熙凤的哭声已转为绝望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由平儿和几个心腹嬷嬷半扶半抱着,搀回了自己院子,那背影踉跄蹒跚。
往日泼辣鲜活的琏二奶奶,此刻像被抽走了魂魄。
贾琏依旧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面如死灰,贾政指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滚!滚回你屋里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贾琏如蒙大赦,又似丧家之犬,连滚带爬地消失了。
接下来的两日,荣国府真正是愁云惨淡,度日如年。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恐慌,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悄声细气,生怕触怒了主子们那根紧绷的弦。
每个主子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晦暗,连最不懂事的丫鬟小子,也感觉到府里出了天大的祸事。
王夫人和邢夫人强打精神,召集了还能做点主的族人商议。
可哪里能凑出五千两银子?
库房里能变卖的值钱物件,早已在之前一次次难关中典当得七七八八,剩下的要么是笨重家具,要么是祭祀用的礼器,轻易动不得。
田庄上的收成,年年亏空,不往里贴钱已是万幸。
往日那些沾亲带故的世交旧友,如今听闻贾家的事,避之唯恐不及,更别说借钱了。
“难道……难道真要看着凤丫头被那起子混账……”
邢夫人说着,自己先打了个寒噤,说不下去。
厅内一片沉默,只听得见炭盆里劣质炭块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更添几分凄凉。
就在这山穷水尽之际,一直沉默寡言的李纨,轻轻抬起了头。
她穿着素净的棉袍,脸上带着惯常的平静,但眼神里却有一丝决然。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或许……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试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我们去求陆大人。”李纨缓缓道,“论起来,林妹妹、迎春妹妹、惜春妹妹如今都在陆府,总算是亲戚。陆大人权势滔天,五千两银子对他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若能求得他出手,或借或助,眼前的难关或许就能过去。”
这话一出,厅内先是一静,随即泛起一阵复杂的骚动。
求陆远?那个冷面阎王?
那个对贾家从不假以辞色、甚至多有打压的陆远?
贾政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想起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兄长贾赦,还有贾珍、贾蓉父子,当初是如何得罪陆远的,脸上顿时火辣辣的。
王夫人也面露难色,让她去低三下四求那个晚辈,这脸面往哪儿搁?
“可是……陆大人他……肯帮我们吗?”邢夫人怯怯地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李纨叹了口气,目光扫过众人脸上的羞愧、犹豫和绝望,低声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可言?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凤丫头被……那才是贾府永世不得翻身的奇耻大辱。去求,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不去,便是死路一条。死马……也只能当活马医了。”
最后这句话,道尽了贾府如今的窘迫和无奈。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能提出更好的办法。沉默,便是一种默许。
“既如此……珠哥儿媳妇,你性子沉稳,说话也有分寸,就……就劳你走这一趟吧。”
贾政艰难地开口,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斤,“无论如何,态度要诚恳,务必……务必要求得陆大人怜悯。”
他将“怜悯”二字说得极其苦涩。
李纨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她回到自己冷清的稻香村,换上了一身最素净、几乎不带任何纹饰的衣裳,也未多戴首饰,只带着一个贴身丫鬟,便坐了府里一辆半旧不新的青绸小车,往陆府而去。
到了陆府那气派森严的大门前,李纨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通报进去后,她在门房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只觉得时间漫长难熬。
终于,管家出来,客气而疏离地引着她往内院书房走去。
陆府内温暖如春,景致井然,仆从们安静有序,与荣国府的惶然破败形成鲜明对比。
每走一步,李纨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到了书房外,管家进去回禀,片刻后出来道:“陆大人请珠大奶奶进去。”
李纨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独自走进书房。
书房内炭火充足,暖意融融,却自有一股肃穆之气。
陆远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卷书,并未起身。
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色常服,更显得面容冷峻,目光如电,扫过李纨时,让她不由自主地微微垂首。
“珠大奶奶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陆远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李纨屈膝行了一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镇定:“贸然打扰大人清静,实在罪过。今日前来,是……是舍下遭了泼天大祸,实在走投无路,特来恳求大人……施以援手。”
她不敢隐瞒,也无暇修饰言辞,便将贾琏如何沉迷赌博,如何欠下“得意坊”五千两巨债,赌坊如何逼上门来,言辞污秽,甚至要以王熙凤抵债的丑事,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说到最后,想起王熙凤那绝望的哭喊和贾府面临的奇耻大辱,她声音哽咽,眼圈也红了。
“……大人,贾家如今已是油尽灯枯,实在拿不出这笔银子。若非到了生死关头,绝不敢来劳烦大人。
琏二爷固然混账该死,可凤丫头终究是嫁入贾家的媳妇,若真被那起子人……贾府上下,再无颜面立于世间。
求大人看在……看在林妹妹、迎春妹妹、惜春妹妹她们也曾是贾家女儿的份上,看在两家往日些许香火情分上,救救这次急难。这笔钱,贾家便是砸锅卖铁,日后也一定设法归还大人!”
李纨说到激动处,身子微微发抖,几乎就要跪下去。
她强忍着屈辱和泪水,抬头望着陆远,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陆远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指尖在书案上极轻地叩击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
书房内静得可怕,只有李纨急促的呼吸声和炭火的轻微哔剥。
他当然有能力帮忙,五千两对他而言确实不算什么。
但他为什么要帮?
贾家那群蠹虫,尤其是贾赦、贾珍、贾蓉之流,他厌烦至极。
帮了他们,无异于助长其气焰。
然而,李纨的话,提到了黛玉、迎春、惜春。
这几个女子,如今算是他府里的人。
贾家若真出了嫡系媳妇被赌坊掳去的丑闻,她们脸上也无光,甚至会受到牵连非议。
更重要的是,这确实是一个进一步拿捏贾家、彰显他权势的机会。
思虑片刻,陆远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冷淡,却让李纨的心猛地一跳:“贾琏自作孽,本官原不必理会。”
李纨的心沉了下去。
却听陆远继续道:“不过,此事涉及女眷名节,闹将开来,于玉儿、迎春她们面上须不好看。”
他顿了顿,看着李纨瞬间燃起希望的眼神,淡淡道:“罢了,此事我已知晓。你回去告诉贾政,这笔债,我会处理。让他们不必再理会赌坊的人。”
没有说借,也没有说给,只说“处理”。
但这已经足够了!
李纨喜出望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连忙深深福了下去,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感激:“谢大人!谢大人恩典!贾家上下,永感大人大德!”
“不必谢我。”陆远摆了摆手,语气疏离,“回去吧。”
李纨千恩万谢地退出了书房,直到走出陆府大门,被冷风一吹,才感觉双腿发软,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但心中那块巨石,总算落了下去。
回到荣国府,众人早已等得心焦。
见李纨回来,立刻围了上来。
李纨将陆远的话原样转述,众人听完,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
王夫人、邢夫人连连念佛,贾政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都佝偻了几分,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放心是放心了,但没有人感到高兴。
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和无力感弥漫在每个人心头。
最终,拯救贾府于水火、免去奇耻大辱的,竟是他们曾经轻视、甚至得罪过的陆远。
这份恩情,像一座大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也提醒着他们贾家如今的卑微。
……
陆远既然答应了,便不会只是简单地拿出五千两银子去填坑。
那不是他的风格。
次日晌午,陆远只带了两个贴身随从,身着便服,来到了“得意坊”。
大白天的赌坊不如夜晚喧嚣,但也聚着不少赌徒。
陆远气质不凡,一进来就引起了伙计的注意。
他并未理会那些散桌,径直走向兑换筹码的柜台,丢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淡淡道:“换筹码。”
他的声音不大,却自带一股威严。
伙计不敢怠慢,赶紧换了。
陆远拿着筹码,走到一张赌大小的桌子前,随意押注。
他看似随意,但每一把都赢,而且下的注越来越大。
一百两,二百两,五百两……赢来的筹码迅速堆积起来。
起初赌坊的人还没太在意,只当是来了个手气旺的豪客。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不对劲了。
陆远太冷静了,眼神锐利,仿佛能看穿骰盅。
他带来的两个随从,一左一右站着,眼神警惕,身手一看就不凡。
“笑面虎”被惊动了,从后面出来,看到陆远那气度,心里就是一咯噔。
他混迹京城多年,眼力毒辣,看出这人绝非寻常富家公子,恐怕是官面上的人物,而且来头不小。
他赶紧换上笑脸,亲自上前:“这位爷,手气真旺!里面雅间请?那里清净,玩得也大。”
陆远瞥了他一眼,目光冷冽,仿佛能穿透他的五脏六腑。
“不必,这里就好。”
他继续押注,又连赢了几把大的,面前的筹码已经超过了三千两。
赌坊的荷官额头冒汗,手都有些抖了。“笑面虎”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
“这位爷,” “笑面虎”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威胁,“赌场有赌场的规矩,您这样……怕是有些不妥吧?可知这‘得意坊’的背后……”
陆远直接打断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半个赌坊:“哦?背后是谁?说出来听听。是九门提督的舅老爷?还是五城兵马司的某位指挥?”
“笑面虎”脸色骤变,对方竟然知道!
而且如此轻描淡写地点出来,显然根本没放在眼里!
“你……你到底是谁?” “笑面虎”的声音带了丝惊惧。
陆远并不答话,只是将面前所有筹码,哗啦一声,全部推到了“大”上。
这一把,若是赢了,赌坊今天就要赔掉近万两银子!
荷官面无人色,看向“笑面虎”。
“笑面虎”汗如雨下,他知道,今天踢到铁板了,而且是烧红了、能烫死人的铁板!
来硬的不行,对方明显有备而来;报靠山也没用,对方根本不屑一顾。
就在这死寂般的对峙中,陆远淡淡开口:“听说,前几日荣国府的贾琏,在你这儿欠了笔债?”
“笑面虎”一愣,瞬间明白了!
原来是为了贾家的事来的!
他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贾家还有这尊煞神的关系,他哪敢那么逼债!
“是……是有点小账……” “笑面虎”擦着汗,赔笑道。
“欠条呢?”陆远言简意赅。
“笑面虎”不敢犹豫,连忙使眼色让手下人去取。
很快,一叠欠条被送了上来,最上面就是贾琏那张五千两的。
陆远看都没看贾琏那张,却用手指拨了拨下面那些,翻出几张更旧的,上面赫然是贾蓉的画押!金额加起来也有近两千两!
“这些,也是‘小账’?”陆远拿起贾蓉的欠条,语气玩味。
“笑面虎”心里叫苦不迭,只得硬着头皮道:“是……是蓉大爷前些时日的……”
陆远将贾蓉的欠条和贾琏的欠条放在一起,用手指点了点,看着“笑面虎”,眼神冰冷:“这些账,我今天一并清了。你是要我这桌上的筹码,还是想要我按规矩,把这把开了?”
“笑面虎”看着那堆成小山的筹码,又看看陆远那深不见底的眼睛,再想想那可能赔掉的上万两银子。
一咬牙,一跺脚,脸上堆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爷您说笑了!清账!当然清账!贾府的账,从此一笔勾销!这些欠条,您拿走!就当是小人孝敬爷的!”
他双手将那一叠欠条,恭恭敬敬地奉到陆远面前。
陆远这才微微颔首,对随从使了个眼色。
随上前接过欠条。
陆远看也不看那满桌的筹码,转身便走,两个随从紧随其后。
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了顿,并未回头,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以后,眼睛放亮些。”
“是是是!恭送爷!爷您慢走!”
“笑面虎”带着一群打手,点头哈腰地将陆远送出赌坊大门,直到那背影消失在人流中,才直起腰,浑身已被冷汗湿透。
他看着赌坊里惊疑不定的赌客和手下,颓然挥挥手:“今天歇业!都散了!”
而陆远,只用了一百两本金,不仅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贾琏的五千两赌债,还顺手拿回了贾蓉之前欠下的旧账,兵不血刃,震慑了整个赌坊。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却再次让贾家的命脉,被他牢牢攥在了手心。
这份“恩情”,贾家该如何偿还?
只怕日后,更要仰其鼻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