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裴烬再次失眠了。
他坐在阳台上,倚着栏杆,眼眸微阖,神情透出难得一见的慵懒散漫。
从被丢去阎场自生自灭开始,他便频繁的失眠。
起初是因为在阎场要防着某些看不惯他的人趁入睡时对他下黑手,但时间久了,他便开始习惯性失眠。
视线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楼下花园处深夜巡逻的保镖,裴烬慢悠悠地摩挲着空荡荡的手腕,长叹了口气。
他原以为那块编码牌这辈子都不会交到别人手里。
作为奴隶被人买走原本不在他原本的计划之内。
被阎场控制的话,等他暗中稳定了局势,有的是机会在别人的帮助下逃离。
但如果被人买走,控制权交到单独一位买主手里,他就成了被动的那个,到时想跑就有更多的麻烦要解决。
可是事与愿违。
他如今已经被交易成功,编码牌也已经落到买主手里。
更糟糕的是,这个结果还是他主动招惹来的。
想到这里,裴烬再次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至今都没想明白,在阎场初次对上温衍视线的那一晚,他为什么脑子一热就把自己卖了。
裴烬瞧得很清楚,温衍起初想要挑的人是江妄南,不是他。
是他自己宁愿挨打也要主动开口,甚至费了点心机在温衍跟前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和忠诚,成功让温衍买下了他。
他至今也没忘记江妄南被押走前瞥向他的那一眼。
只差没把“哥们你是不是脑子抽风了”写在脸上了。
无语地拧起眉,裴烬捏了捏鼻梁,第三次懊恼地叹气。
“嗡嗡嗡……”
忽然间,搁在一旁的手机打破了深夜的寂静,在此时略显突兀地震动起来。
裴烬讶异地转眸。
这个手机还是温衍前几天刚给他的,里头至今也只有温衍一个联系人。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的电话。
只是……
三更半夜来电话?
裴烬顿了几秒,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拧起眉,伸手拿起手机毫不犹疑地接通。
“阿烬。”
手机里传来温衍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极了平时在厉榭跟前假装虚弱时的语气。
但裴烬还是察觉到不对劲。
“少爷?”
他噌地站起身,推开落地窗便径直往通向温衍的通道走去。
那是温衍特意打通出来连接两个房间的通道,方便他随叫随到。
“现在过来我这里。”
温衍这句话出来时,裴烬已经拧开了通道另一端的门。
他利落地挂了电话,视线落到不远处侧躺着的温衍身上时瞬间拧起了眉。
温衍看起来相当不对劲。
“少爷。”
裴烬大步走到床边,俯身要去扶温衍时,被温衍身上惊人的温度吓了一跳。
“您发烧了?”
他又伸手想要去探温衍的额头,却被温衍伸手截住了手腕。
“阿烬?”
温衍似乎已经有些意识涣散,他费力地半睁着眼,辨别了好一会确认是裴烬后又重新阖上眼,语速极快地交代:“你马上去最里侧倒数第五间客房里,把陆医生喊过来。”
他沉沉地喘了口气,又紧接着叮嘱了一句:“记住,动静要大,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不舒服,但除了陆医生,不准其他人进来。”
裴烬极快地应了一声,随即起身便往卧室外走去。
温衍交代完后陷入了半昏半睡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温衍恍惚间感觉到有人动作温柔地拉着自己的手臂将他侧着的身子扶正,他再次费力地掀起眼皮。
入眼又是裴烬的脸。
他第一次见到裴烬这副表情。
脸色冷沉冷沉的,一双眉几乎要拧成麻花,唇瓣抿成了直线,一副担心又下意识想要隐瞒强行绷紧脸的模样。
如果不是身体实在难受得很,温衍都要被他逗笑。
他浅浅地勾唇,视线偏移了些许,才终于瞧见了穿着睡衣顶着稻草窝似的脑袋坐在床边的陆医生陆邑白。
那睡衣领口皱成一团,看起来是被裴烬强行揪过来的。
温衍喘了口气。
在确认卧室里没有第四个人时才,他又重新阖上了眼。
“……老毛病……平时吃太多药……这也是后遗症……”
“全身会疼,先是发烧,后半夜退烧后会全身发冷……如果他允许你待在他卧室,你就照顾他……”
“……没有,只有助于入睡的药……缓解不了……”
温衍实在昏沉得厉害,连自己究竟有没有再次昏迷都分辨不清。
只是在强撑着精神意识模糊间,隐隐约约听到了陆邑白和裴烬在床边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他听得乱糟糟的,朦胧间感受到有人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后面甚至连陆邑白什么时候离开了也不知道,几乎撑着最后一丝精神气才不让自己完全失去意识。
直到有只手抚上了他无意识紧蹙的眉宇。
“少爷,您放心休息吧。”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畔,耳边传来熟悉的低沉嗓音,“我在这里守着,不会让任何人进来。”
温衍紧绷的心弦随着裴烬这一句话完全松懈了下去。
药效发挥了作用,温衍的呼吸渐渐平稳,看上去已经睡着了。
裴烬就侧身坐在床边。
他落在温衍身上的眸光暗沉得如同泼墨夜幕。
温衍此时的脸惨白得瞧不出半点血色,比平时吃药假装虚弱的脸色还要白上几分。
偏偏这还是平时频繁吃药导致的副作用。
听陆邑白说的,这样强烈的症状会不定时发作,甚至发作时的疼痛会随着次数的叠加不断加剧。
也就是说,温衍伪装了七年,熬了不知道多少次越发痛苦的副作用。
只为了在这个生养他的厉家活下去。
这是来厉家历劫来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温衍是从厉家哪个仇家那抱来的孩子。
裴烬冷嗤了一声。
只怕那个传言中偏爱二儿子的厉淮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裴烬摩挲着指腹,垂眸长舒了一口气。
他盯着温衍怔怔出神了许久才缓过神来,起身去洗浴间拧了条温热的毛巾回到床边,动作轻柔地擦拭去温衍因疼痛在昏睡中沁出的冷汗。
俯身时,余光不经意瞥到床脚角落里某个熟悉的物件,裴烬的动作顿住。
他转眸看向静静躺在床头柜下隐隐露出半截的编码牌,呼吸都跟着停滞了几秒。
那带着阎场独有的防伪荧光标志,在昏暗的角落里隐隐发出微光的牌子。
如假包换的来自阎场的编码牌。
看起来就像是骤然发病的温衍不小心丢下去的。
但是……
——如果我告诉你,在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是会像今天这样试探你,甚至怀疑你,你又会怎么想?
几乎是在瞧见编码牌的瞬间,裴烬脑海里便清晰跳出前不久温衍抛给他的问话。
是无意?还是试探?
裴烬眸光微凝。
即使真的是试探,这也是拿到编码牌的最好时机。
一旦拿到了,他首先便能脱离温衍的掌控,只要趁温衍虚弱时想办法断了阎场与温衍的联系,也能暂时稳住阎场……
之后再想办法……
裴烬盯着编码牌缓缓直起身来,神色越发冷沉。
短短十几秒间,他心头已经转过千百番思绪。
随后,裴烬的视线又转回到温衍惨白如纸的脸上。
他的唇瓣几乎抿成了直线。
半晌后,裴烬缓缓地朝编码牌的位置俯下身去。
将泛着金属凉意的编码牌捏在手里时,裴烬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
这是个能掌控他生死的东西。
这样的念头控制不住在脑海里一遍遍回荡。
他又站在原地沉思了好一会。
直到床上的温衍似乎又察觉到疼痛,在昏睡中绷紧身体发颤时,裴烬才缓过神来。
他今晚第N次长叹了一口气。
重新坐到床边,裴烬垂着眉眼,神色间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妥协。
他捏着手里的编码牌朝温衍倾身,将编码牌重新戴在温衍手腕上后,才又重新执起毛巾去擦温衍额间再次沁出的冷汗。
然而,守到下半夜时,就如陆邑白所说的,温衍的高烧退去不久,怪异的发冷症状随之而来。
裴烬不断将室内的温度调高,甚至找了一床新棉被,温衍的状态都没有得到丝毫改善。
裴烬已经热得在冒汗,温衍却依旧在被子里不断打着冷颤。
他沉默地站在床边,脸色黑沉黑沉的。
温衍一睁眼便瞧见了他这副模样。
“没什么问题。”他一边忍着身体各处翻涌着的撕心裂肺的疼痛,一边浅浅地勾唇笑道,“熬过今晚就好了。”
话音一落,裴烬的脸色更冷了。
他没有吭声,唇角弧度稍稍向下抿,视线朝温衍不断发颤的身体扫去。
如果用自己的体温去暖……
?
怪异的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在察觉自己起了什么荒谬念头后,裴烬的五官几乎要紧绷成铁。
他一定是在阎场待久了,被欢爱场里那些时常上演的荒诞污秽场面影响了。
在心里给自己造了个台阶,裴烬视线一转又对上了温衍的视线。
一阵强烈的心虚顿时涌上心头。
他匆匆躲开温衍看过来的视线。
“我去帮您准备热水,泡一泡可能会好很多。”
裴烬抛下一句话后,也不等温衍回应,脚转了方向便大步朝浴室走去。
只留下床上的温衍望着他莫名像是落荒而逃的背影,难得脸上显出几分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