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河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看向李沐林。
她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侧着头,“望”着他的方向,脸上带着惯常的恬静表情,仿佛刚才那句带着请求的话,只是问他粥要不要再加一点那样自然。
阳光透过餐厅的窗户,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带着她?
周天武馆,在阿七的描述里,位于老城厢深处,鱼龙混杂,环境复杂。
他此行虽是探访,但心中充满未知和警惕。
带上目不能视的李沐林,无疑会增加许多不便,甚至潜在的风险。
拒绝的话几乎到了嘴边。
出于保护的本能,他理应让她留在安全的别墅里。
但当他看到李沐林平静无波的面容,看到她轻轻搭在桌沿的、因为常年触摸盲文而指尖略带薄茧的手,那些话又咽了回去。
他想起昨夜她说的“根既然回来了,就先让根须扎稳”,想起她总能感知到他内心最真实的疲惫与沉重。
她不是温室里需要精心呵护的花朵,她是经历过黑暗、并且以自己独特方式“看见”世界的人。
或许,她的“看不见”,在某些时候,反而是一种优势。
她能听到他忽略的声音,能感觉到他遗漏的气息,能以另一种方式,“看”到事物的本质。
而且,父亲说“里面会有你想找的人”。
他要找的,或许不仅仅是某个具体的人,也可能是一段被遗忘的过往,一种连接,或者一个答案。
李沐林的感知,或许能提供意想不到的线索。
“那里……可能环境不太好,路也不平。”
孙天河斟酌着开口,没有直接答应或拒绝,而是陈述可能的情况。
李沐林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像是听懂了他未尽的顾虑。
“我走路很稳的。”
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易动摇的坚定,“而且,有你在。”
简单的五个字,“有你在”,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孙天河心头最坚硬却也最柔软的地方。
她信任他,毫无保留。
这份信任,让他无法再用“保护”的名义将她隔绝在外。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点了点头:“好。一起去。”
李沐林脸上绽开一个清浅却明澈的笑容,仿佛早料到他会答应。
“谢谢。”
孙天河无奈地摇头:“谢什么。不过,到了那边,要跟紧我,如果感觉不对,或者累了,马上告诉我。”
“嗯。”
李沐林乖巧地应下。
饭后,孙天河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休闲装,李沐林也换上了方便行动的平底鞋和一件保暖的针织外套。
孙天河本想让她抓住自己的手臂,李沐林却轻轻摇头,伸出右手:“这样就好。”
孙天河会意,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微凉,却柔软而稳定。
这是一种彼此都熟悉的引导方式,她可以通过他手掌用力的方向和细微的动作。
感知前方的路况和方向,同时保持着一种并肩而行的姿态,而非完全的依赖。
阿七已经将周天武馆的具体位置和几条可能的路线发到了孙天河的加密手机上。
孙天河没有开车,而是选择了步行加一段短途公共交通的方式。
这样更低调,也更能融入老城厢那种杂乱而充满生活气息的环境。
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区,走向城市逐渐衰老的“褶皱”。
越靠近老城厢,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渐次被低矮的、外墙斑驳的旧式楼房取代,街道变窄,空中交错着凌乱的电线,空气中弥漫着旧木材、煤烟和各式小吃的混合气味。
声音也嘈杂起来:自行车的铃铛声、小贩的吆喝声、旧电视机里传出的戏曲声、邻里间的家常对话……
李沐林微微侧耳,仿佛在仔细分辨这些纷繁的声响。
她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完全信任孙天河的引导,避开路上的坑洼和偶尔堆放的杂物。
“这里……很热闹,也很旧。”
她轻声说,脸上没有不适,反而带着一种好奇的专注,“有很多生活的味道。”
孙天河“嗯”了一声,小心地引着她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
巷子两旁是红砖墙,墙头爬着枯黄的藤蔓,地面是凹凸不平的青石板。
阿七给的路线,就是穿过这片迷宫般的巷子,才能抵达靠近旧码头的那片区域。
光线暗了下来,喧嚣也似乎被隔在了巷口。
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在幽深的巷道里回响。
“快到了吗?”
李沐林问,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拐过前面那个弯,应该就能看到码头了,武馆就在那附近。”
孙天河低声道,目光警惕地扫过巷子两侧紧闭的后门和偶尔出现的岔路。
这里的环境,确实如阿七所说,适合隐藏许多东西。
他握紧了李沐林的手,脚步放得更慢,更稳。
李沐林似乎察觉到了他瞬间的紧绷,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了他握着自己的手背上,力道很轻,却带着安抚的意味。
“别担心.......”
她声音依旧轻柔,“这里……虽然旧,但暂时没有‘恶意’。”
孙天河心中微动。
她的感知,有时候准得惊人。
两人拐过巷角,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出现在眼前,远处是锈迹斑斑的废弃吊机和静默的旧码头,江水在远处缓缓流淌。
空地的边缘,立着一排低矮的老旧平房,其中一间的门楣上,挂着一块木质招牌,油漆剥落大半,勉强能辨认出四个褪色的楷体大字。
周天武馆。
“这里怎么车子停的还挺多.......”
看着周围残破不堪,周边却停满了各种车辆,参差不齐。
随着靠近大门方向,生活的气息逐渐浓郁,嘈杂声也渐渐变大。
里面竟然是个早茶店!
透过门缝,能看到里面人影幢幢,几张老旧的八仙桌几乎坐满了人,大多是附近上了年纪的街坊,穿着朴素,正喝着早茶,吃着点心,聊得热火朝天。
一个围着油腻围裙、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正提着大铜壶,穿梭在桌椅间续水。
这哪里是什么门庭冷落、透着诡异的武馆?
分明是一家藏在老旧门脸里、生意兴隆的早茶店!
孙天河眉头紧紧皱起,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视。
早茶店内部的陈设也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墙壁泛黄,地面是老旧的水泥地,除了桌椅和正对门口一个卖点心票的老旧柜台。
几乎看不到任何与“武馆”相关的物件。
没有木人桩,没有兵器架,没有练功的痕迹。
就连空气中,也嗅不到一丝一毫旧武馆常有的、汗水浸润木头和皮革的陈旧气味。
“车子……”
孙天河低声自语,想起了刚才看到的那些参差不齐、停得满满当当的车辆。
现在看来,都是这些来喝早茶的街坊邻居的。
在这种偏僻破旧的地方,能有这样稳定且不少的客源,本身就有些奇怪。
“怎么了?”
李沐林感觉到他脚步的停顿和气息的变化,轻声问道,“不是武馆吗?”
“是武馆的招牌........”
孙天河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但里面……是个早茶店,很多人。”
李沐林侧耳倾听,脸上也露出一丝困惑。
“不管如何,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吧。”
孙天河说着,推着李沐林走了进去。
作为一个地道的s市人,对于茶楼他太得心应手了。
但今日有事前来,自然没有心情,他只是随便要了两份点心,并找了一个视野很好的位置坐了下来。
孙天河的眼神看似不经意间,却将周围的一切都收入眼中。
两份,每人一份,数量太少了,不得已孙天河又点了几笼包子与虎皮凤爪。
等到他们将这一切都送进了肚子里,也没有什么人和事有什么异样。
这个地方偏僻,但早茶的点心手艺却是上等,比市区那些大规模茶楼还要来的精致细腻。
并且,来这里吃早茶的人个个身家不菲,孙天河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就看出来。
父亲要自己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孙天河决定耐着性子继续等,为了不至于太暴露,他又招手要了几分食物。
“先生,您的虾饺和蛋挞。”
“请享用。”
这个时候,一个年轻体壮的男人将虾饺轻轻放在了孙天河的桌前。
孙天河抬眼,目光落在这个送餐的男人身上。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个子不算太高,但身形匀称挺拔,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靛蓝色粗布对襟短褂和同色长裤。
脚下是一双干净的黑布鞋。
这身打扮在早茶店里并不突兀,甚至有些复古,像是旧时茶楼伙计的装束,只是少了条毛巾搭在肩上。
男人的面容颇为端正,皮肤是健康的麦色,眉眼清朗,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略显刚毅。
他留着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几缕发丝被汗水微微濡湿,贴在饱满的额角。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眼神平静温润,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在与孙天河视线交接的瞬间,既没有寻常服务生的殷勤讨好,也没有被打量的不悦或警惕。
只是微微颔首,露出一丝职业性的、恰到好处的浅笑。
但孙天河的眼力何等毒辣。
他注意到男人端着沉重托盘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处有经年累月形成的、细密却坚硬的老茧,那绝不是端盘子能磨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