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屋落座以后，一时静默，似乎谁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微弱的火光在两人之间摇曳，烛泪滑落，最终是女人先开了口。
“你为什么不肯见我……们？”
青年沉默许久，显然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女人咽下喉头泛起的苦涩，攥着自己上好衣绸的手也不自觉收紧，她突然意识到青年的拒不回答何尝不是一种态度。
迟辞本不想将场面闹到如今这一步，垂眸隔着幕篱看向女人，昏暗之间看不清任何东西。
女人深吸一口气，强撑着让自己不显得那么难堪，只是手下用力的指节已经泛起白痕:“做个交易如何，这俗世间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帮你得到。”
青年闻言微动，修长如玉的手指点在桌面，用茶水洒下的痕迹画出一条难以看清的轨迹。
“我无意为难你。”青年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溪流金玉碰撞般清隽的嗓音。
女人颤抖着，抬手拿下了自己的幕篱。
成熟美丽的容貌早已不复那年稚嫩青涩，无论如何保养，时间永远都是最凶狠的利器，一点点将人雕刻得面目全非。
当她坐在铜镜前看到自己眼角终究掩盖不住的细纹，她意识到自己也终于迎来了那个阶段。
“陈辞，我美吗？”她抬手轻轻触上自己的脸颊，那里有温热的液体划过。
“你为什么不取下你的幕篱呢？”
迟辞轻叹一口气。
女人在看到青年的面容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果然，果然……
“陈辞，这就是你几十年来都不愿意下山的原因吗，是因为这张和三十多年前一模一样的脸吗？”
当然不是。
是因为十八不知道死哪去了。
不然她怎么会在这个世界待了几十年，时间已经是前两个世界加起来的小二三十倍了。
不过好在她现在的这具身体对时间的感知似乎并不那么敏感，因此这几十年的时间在体感上于她而言可能就过了几年。
但是这种理由又不能说出口，所以迟辞只能不说话装高冷。
女子轻吸一口气，像是在平复自己波动过大的情绪，片刻后她重新抬眸，面上没有刚刚那副脆弱不堪的模样，只留眼角淡淡的红痕证明她确实是失控过的。
“……大夫说他时间不多了，大抵是熬不过开春。”
女子停顿稍许，似乎是想从对面青年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情绪来，但很可惜她失败了。
于是她放弃这种徒劳的试探，干脆把一切都摊开来告诉他，亦如多年之前那样，事态如此，最后作出决定的还是他。
“他想要见你，只要最后一面。”女子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上面的笔迹盘虬刚劲，但落笔末端略显萎靡的墨迹证明了写者的力不从心。
迟辞拿过信封，看着上面熟悉但又早已陌生的字迹，心里若说没有任何波动都是不可能的。
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好像也是养过小宠物的，哪怕它本质上与人类不同，但倾注过了心思的，不可能不在意。
其实十八的消失只是个外因，有过前两个世界的经验她大概能猜出来自己的任务重点人物是什么样的，即使不能确定也可以锁定笼统的范围。
她这些年不愿下山除了自己懒惰的本性，也有嫌麻烦的心理在作祟。
这样想着，她慢慢地将信封收了起来。
女子见他没有当场拆开信封去看，眼波流转之间，轻笑出声:“我以为你当真忘了我们的存在，这么多年，看来你也没有我想的那么固执，门外那个小家伙……”
青年垂眸，烛火昏暗的茅屋内翩跹的睫羽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半晌后他才缓慢回答:“命。”
只一个字。
女子沉默良久。
窗外的风声拍得纸窗震颤。
“你……”女子一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格外嘶哑，轻咳一声后才继续道:“你还会让他走上和我们一样的结果吗？”
正如他当年把他们养大，下山的决定是他们自己作出的，而他也没有说过任何挽留或者驱赶的话语。
青年的不言似乎告诉了她答案。
这个男童和当初的他们几乎一模一样，所以他也会做出和当年一模一样的决定。
女子又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了，并非是为了那个孩子，而是一种和自己的过去无法和解的，无力的愤怒感。
陈辞的意思是，哪怕看到他们如今的模样，也觉得自己当初毫无作为地放他们下山是非常正确的决定吗？
“卫尹，”青年漠然开口:“你失态了。”
女子，也就是卫尹，手指骤然攥紧，锐利的甲套瞬间刺破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掌心，鲜血顺着掌纹滴落在桌面。
“没想到。”卫尹有些嘲讽地笑了笑，“您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
迟辞当然听得出她语气的变化。
但她没说什么，只是看着窗户边上破开的一个小洞，看了一会儿后起身道。
“请吧，今日已晚，蔽屋没有贵客能落脚之地，明日再谈。”
待到卫尹带着那群人离开后。
迟辞绕到屋后，也就是那个窗户对应的外面的角落，看着装作一脸无辜的陈渊，叹了口气道:“说吧，听到了多少？”
陈渊本来还想狡辩一下，但想了想迟辞很明显是早就发现他了，此时嘴硬很有可能落得一个被吊打的下场，还是应当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刚来……好吧我就是好奇这女人是不是你老相好，嗷！”陈渊脑袋上冷不丁挨了一个脑瓜崩，瞬间红肿一片。
他有些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被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又对上迟辞那沉静如墨的美眸，瞬间感觉自己眼角泛泪:“我就听到她问你什么结果什么失态什么名字的，总共也没听到两句话，现在还要被你打。”
迟辞当然知道他其实就没听到什么有效信息，只是单纯觉得他这副贼兮兮的模样不大顺眼，想揍就揍了，多揍揍更健康。
但是也要关注孩子的身心平衡发育，于是她思忖片刻后，问道:“想下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