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阊门码头。
暮春的斜阳将运河染成金红,千帆过尽,水声桨影里,一艘不起眼的官船缓缓靠岸。陈静之一身青布直裰,负手立在船头,望着眼前这座“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神色平静如古井。
运河两岸,市廛鳞次,酒旗招展。丝竹声、叫卖声、吴侬软语交织成一片繁华盛景。可陈静之的目光,却越过这浮华表象,投向远处黛青的城墙,投向城墙后那看不见的万亩良田、千座庄园。
“大人,码头到了。”护卫首领赵铁——一个面容黝黑、眼神锐利的汉子,低声道。他是陈显从锦衣卫中特意挑选的好手,此行表面是护卫,实则有监视与保护双重职责。
陈静之点点头,迈步下船。码头上早已候着一群官员,为首者年约四旬,面白微须,着绯袍补服,正是苏州知府刘禹。他笑容满面迎上前,长揖到地:“下官苏州知府刘禹,恭迎陈侍郎! 陈侍郎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身后一众同知、通判、知县等纷纷躬身,态度恭敬,无可挑剔。
陈静之虚扶一下,淡淡道:“刘府台多礼了。本官奉旨巡视漕运,核查税关,顺道在苏州稍作盘桓,倒要叨扰贵府了。”
“岂敢岂敢!”刘禹笑容更盛,“陈侍郎年少有为,陛下、殿下信重,能莅临苏州,实乃苏州百姓之福!下官已在寒山寺旁拙政园备下薄宴,为大人接风洗尘,还望赏光。”
寒山寺旁,拙政园。陈静之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刘府台费心了。”
一行人上了早已备好的青幄小轿,沿着石板路向城内行去。陈静之撩开轿帘一角,打量这座熟悉的城市——前世他曾三下江南,最后一次南巡便驻跸苏州,那时满城百姓夹道欢呼“万岁”的景象犹在眼前。而今,他是以一个七品编修骤升高位的少年侍郎身份重游故地,物是人非,心境截然不同。
街市繁华依旧,绸缎庄、茶楼、酒楼、银号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贩夫走卒吆喝声不绝于耳。但细看之下,陈静之敏锐地察觉到一些不寻常:沿途商铺中,不时有目光锐利的汉子似无意地扫过他的轿子;几个看似闲逛的书生,步履沉稳,腰间隐隐有硬物轮廓;甚至街边卖菱角的老妪,收拾篮子的动作也过于利落了。
“戒备森严啊……”陈静之放下轿帘,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刘禹这“接风”,怕是宴无好宴。
拙政园,江南名园。亭台楼阁,曲水回廊,移步换景,精巧绝伦。宴设在水阁“远香堂”,窗外荷塘初绽新叶,清风徐来,暗香浮动。
席开三桌,主桌是陈静之与刘禹并几位府衙要员,次桌是本地名流士绅,末桌则是歌姬乐工。菜肴极尽江南之精:松鼠鳜鱼、碧螺虾仁、蟹粉狮子头、莼菜羹……酒是三十年陈酿花雕,杯是官窑甜白釉,奢华却不张扬,符合江南士大夫“雅致”的做派。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刘禹举杯笑道:“陈侍郎初到苏州,可还习惯这江南水土?若觉烦闷,下官明日可安排画舫游湖,这太湖风光,天下无双啊。”
陈静之浅酌一口,淡淡道:“有劳府台挂心。本官奉旨办差,游山玩水就免了。倒是这苏州赋税,历年皆是天下第一,府台治政有方,本官还需多多请教。”
刘禹眼中精光一闪,笑道:“侍郎过誉。苏州赋重,实因田亩丰腴、商贾云集。太祖爷 定鼎之初便说‘苏松熟,天下足’,下官不过是循祖宗成法,劝课农桑、安抚商贾罢了。”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祖制,暗含警告——动苏州,便是动祖宗成法。
“哦?”陈静之放下酒杯,“本官离京前,翻阅户部黄册,见苏州府在册田亩四百余万亩,每年夏税秋粮 折银二百八十万两,确是甲于天下。却不知……实际 田亩,可有出入?”
话音落,席间骤然一静。丝竹声都停了片刻。
刘禹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阴霾:“侍郎说笑了。鱼鳞图册 乃国之根本,户部存档、府县存根,三对照,岂能有误?若有隐田,那是要杀头的大罪,下官万万不敢。” 他将“杀头”二字咬得极重。
“刘府台自然不敢。”陈静之笑了笑,目光扫过席间那些缙绅,“可有些豪强,仗着 功名 在身,免缴 税粮,勾结 胥吏,将 民田 诡寄 于 名下,逃避 赋役。这等事,前朝 便有,本朝 怕也 难免吧?”
席间几位士绅 脸色微变。一位身着员外服、面容富态的老者——苏州首富、致仕礼部侍郎 郑元礼(郑廉族兄)——捻须笑道:“陈侍郎此言,可是有所指?老夫在苏州经商数十年,所见所闻,皆是奉公守法 之民。诡寄、投献 之事,或有刁民 为之,然我苏州士林,诗礼传家,最重 名节,断不会 行此卑劣 勾当。”
“郑老说得是。”另一生员 模样的中年人接口,他是本地大儒、东林书院山长 周道明,语气带着文人特有的清高,“读书人,首重 气节。区区 田亩税粮,何足挂齿?侍郎 年少,莫要 听信 小人 谗言,寒了 我 江南 士子 之心。” 话语绵里藏针,暗指陈静之“年少无知”、“听信谗言”。
陈静之面色不变,心中冷笑。诗礼传家?重名节?前世他南巡时,查抄的江南士绅 庄园里,隐匿田产 的地契 堆积如山!那些口诵“仁义道德”的名儒,哪一个不是良田千顷、奴婢成群,却靠着功名 免了赋税,将负担转嫁给小民?
他不再纠缠此事,转而问:“听闻寒山寺 香火鼎盛,本官明日想去进香,不知可方便?”
刘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笑道:“自然方便!寒山寺方丈 慧明禅师,乃得道高僧,佛法精深。侍郎若有雅兴,下官可代为引见。”
“有劳。”陈静之颔首,不再多言。
宴至中途,歌姬 献舞。领舞者名苏小小,年方二八,姿容绝丽,舞姿曼妙,尤其一双秋水眸,顾盼间风情万种。一舞既罢,刘禹使个眼色,苏小小便袅袅婷婷 上前,为陈静之斟酒,香风扑面,软语温存:“大人 请满饮此杯……”
陈静之接过酒杯,却不饮,只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忽然道:“姑娘 这舞,似有 剑气。”
苏小小娇躯微微一颤,随即掩口轻笑:“大人说笑了,奴家只会些粗浅 舞技,哪懂什么剑气?”
“是吗?”陈静之抬眼,目光如电,直刺她眼底,“本官 曾见 军中 剑舞,起手式 与姑娘方才 第三转 , 如出一辙。姑娘 这 身段 , 步法 , 倒像 练过 武的。”
满座皆惊!苏小小脸色煞白,强笑道:“大人真会说笑……”
“是不是说笑,一试便知。”陈静之突然将酒杯往地上一掷!
“啪!” 瓷片四溅!
几乎同时,苏小小眼中寒光暴射!她身形如鬼魅般急退,袖中滑出一柄 尺余短剑,直刺陈静之咽喉!快!准!狠!分明是训练有素 的刺客!
“保护大人!” 赵铁厉喝,拔刀上前!其余护卫也纷纷抽刀!
然而苏小小剑势未尽,突然软软倒地,嘴角溢出一缕黑血,竟已服毒自尽!
变故骤生,满堂哗然!刘禹等人惊得面无人色,连呼:“有刺客!有刺客!”
陈静之却端坐不动,冷冷看着苏小小的尸体,又扫过席间那些瞬间起身、手按腰间的“士绅”、“乐工”,最后目光落在刘禹 脸上:“刘府台,你这 接风宴,倒是 别致 。”
刘禹噗通跪倒,冷汗涔涔:“下官……下官该死!竟让刺客混入!下官失察,罪该万死!请侍郎治罪!” 他磕头如捣蒜,心中却冰凉——这刺客,绝不是他安排的!可此刻,黄泥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陈静之缓缓起身,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罢了。刺客 既已 伏诛,追查 同党 之事,就 交由 刘府台 了。本官 累了,先行 回驿。” 说罢,不再看众人,径直离去。
赵铁率护卫紧紧跟上,刀未归鞘,目光如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
回到驿馆——苏州府安排的官驿,陈静之屏退左右,只留赵铁。
“大人,今日之宴,分明是鸿门宴!” 赵铁低声道,“那歌姬 是死士,席间至少还有三人 身怀武功!刘禹这老狐狸,竟敢……”
“未必是刘禹。”陈静之打断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刘禹是郑廉 的门生,郑氏 在苏州树大根深,若要杀我,不会用 如此拙劣 的手段,更不会 在自己 的接风宴 上动手。那等于自曝其短。”
“那会是谁?”
陈静之沉吟:“两种可能。一,是郑氏 的对头,想嫁祸 刘禹,激化 我与郑氏 的矛盾。二……”他目光幽深,“是朝中 其他人,不愿 看到我活着 回到京城,无论 我查不查得出 什么。”
赵铁倒吸一口凉气:“那……大人,我们是否要加强戒备?或向京城求援?”
“不必。”陈静之摇头,“对方一击不中,短期 内不敢 再动。况且……”他嘴角泛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他们 越急,越说明 我们 摸到了 痛处。明日 去 寒山寺,会会 那位 慧明禅师。”
“可那刘禹若暗中使绊……”
“他不敢。”陈静之斩钉截铁,“刺客 死在他的宴上,他此刻 比谁都怕 我出事。至少明面 上,他会全力 保护 我的安全。” 他顿了顿,“赵铁,你 暗中 查一查,苏州城 内,最近 可有来历不明 的江湖人 出入。特别是 与 盐 、 漕 有关的。”
“盐?漕?”赵铁一愣。
“苏州赋税 之重,一半 在田,一半 在漕 与盐。”陈静之目光深远,“田亩 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 暂时 不敢 妄动。但漕运、盐课,水更深。或许,能 从 那里,打开 缺口。”
赵铁肃然:“卑职明白!”
是夜,苏州城 暗流汹涌。知府衙门灯火通明,刘禹彻夜未眠,严刑拷打 宴席上一干乐工、仆役,却一无所获。刺客苏小小,如同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查不到 任何来历。
而拙政园 刺杀的消息,已如野火 般,在苏州 的官场、士林、商界 悄然传开。有人惊惧,有人猜疑,有人暗中冷笑。
寒山寺 的钟声,在夜空中悠悠传荡,仿佛在预示着,这座千年古城,即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陈静之 站在驿馆窗前,望着月色 下黑沉 的苏州城,眼中毫无惧色,只有一片冰寒。
序幕,已经拉开。
好戏,即将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