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城的夜,浓得如同化不开的陈年淤血。白日里弥漫的酸腐气息在冰冷的月光下并未消散,反而沉淀成一种更加粘稠、令人窒息的绝望。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破败的屋檐,吝啬地筛下几缕惨淡的月华,勉强勾勒出这座死城扭曲的轮廓。
乱葬岗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混合着无处不在的腐臭,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死亡本身的独特气息。
凤筱站在一处断壁残垣的阴影里,那身被神血浸透的雪青素衣在夜色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幕篱垂下的黑纱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拂动,遮掩着她所有的表情,只余下那对沾染着暗红血渍的白色狐耳,在惨淡月光下若隐若现,如同黑暗中的鬼魅标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暗红、已经有些干涸发硬的手指,又嗅了嗅衣襟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幕篱下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浓浓不耐烦的轻啧。
“啧!麻烦。”她的声音透过幕篱,清冷中透着一丝被琐事烦扰的躁意,“这鬼地方,连条干净的溪流都没有。”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在黑暗中如同蛰伏巨兽的破败土屋和污秽的街道,嫌弃之情溢于言表,“算了,不洗罢了。反正……”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种无所谓的漠然,“……待会儿,还要沾上新的。”
……
就在这时,两道身影无声地出现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清晏月白的劲装在夜色中如同一抹柔光,她看着凤筱那身刺眼的血衣和孤绝的背影,眼中是化不开的担忧与心痛。卿九渊则如同一柄沉默的黑色利刃,湿透的衣物已在夜风中半干,墨发微乱,眼神却比夜色更加深沉,紧紧锁在凤筱身上,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疑、审视、忧虑,以及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想要将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的本能。
“筱筱,”清晏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还好吗?”她看着那身血衣,只觉得刺目惊心,“这里太危险了,仇……可以慢慢报。要不要先随我们一同回去?找个地方……处理一下?”她指的是那身衣服,更指的是凤筱此刻那令人不安的状态。
幕篱微微晃动,凤筱缓缓转过身。白纱之下,似乎有两道赤红色的目光穿透黑暗,落在清晏脸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清晏心头莫名一寒。
“不了。”凤筱的声音透过幕篱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我还有仇,尚未报完。”她微微侧头,仿佛在倾听风中传来的低语,又像是在对某个无形的存在诉说,“听说……有人想在乱葬岗,给我立个坟。”
她顿了顿,幕篱下的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其冰冷、充满残酷意味的弧度,声音陡然转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
“不过很快,这个坟……”她抬起沾满神血的手,对着乱葬岗的方向,虚空一点,语气轻描淡写,却蕴含着滔天的杀机,“……心想事成,就是他们的了!”
——心想事成,就是他们的了!
这句话,如同冰冷的诅咒,瞬间冻结了周围的空气!将立坟的诅咒,原封不动、加倍奉还!其狠厉与决绝,让清晏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卿九渊的眼神骤然一凝!他看着凤筱指向乱葬岗的动作,听着她那平静却杀机四溢的话语,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她要单独行动!去完成那场以血还血、以坟易坟的复仇!
“所以,”卿九渊的声音响起,低沉而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你的意思是——你想单独行动?”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仇人是谁”,只是直接点明核心。他了解她的骄傲,更明白此刻任何阻拦都可能适得其反。但那份担忧,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
“嗯。”凤筱的回答简洁至极,透过幕篱传来,带着不容置喙的肯定。
“这样会不会有危险?”清晏几乎是脱口而出,焦急地看向卿九渊,希望他能阻止。凤筱此刻的状态太诡异,太危险!身负弑神之血,心藏滔天杀意,孤身踏入这污秽之城的深夜,面对的敌人……是人是鬼都未可知!
卿九渊抬手,轻轻按住了清晏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他深深地看了清晏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有担忧,有凝重,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信任与放手。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砸在沉静的夜色里:
“相信她。”他目光重新投向那道被血衣包裹、幕篱遮掩的纤细身影,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她可以的。”
这五个字,是兄长对妹妹能力的绝对信任,是修罗剑主对另一个强大存在的认可,更是……一种将担忧与恐惧强行压下、交付生死的沉重托付!
清晏看着卿九渊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信任,又看了看凤筱那在夜色中如同染血幽兰般孤绝的背影,最终,所有劝阻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她只能用力抿紧嘴唇,将满心的忧虑与不安死死压下,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凤筱似乎对身后的对话毫无兴趣,也并未对卿九渊的信任做出任何回应。她只是微微颔首,幕篱轻点,算是告别。
随即,她不再停留,转身,纤细的身影融入无名城更加深沉的夜色之中,如同水滴汇入墨海,瞬间消失不见。唯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神血气息,证明她曾在此停留。
……
无名城深处,帝光家那破败歪斜的院门外。
夜色如墨,将这座本就寒酸的土屋渲染得如同鬼蜮。塌了一半的院墙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院子里早已没了瘦鸡的踪影,死寂一片。白日里那场母子互殴的闹剧痕迹似乎还残留在泥泞的地面上。
凤筱的身影,如同从夜色中凝结而出的幽灵,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扇半歪斜、形同虚设的院门前。
她依旧戴着那顶宽大的幕篱,遮住容颜。但此刻,她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一盏灯。
不,准确地说,是一根正在燃烧的红蜡烛。那蜡烛并非寻常之物,烛身粗如儿臂,颜色是深沉如血的红,烛火却是极其诡异的幽蓝色,跳跃着,散发着冰冷而非温暖的光芒。蜡烛被托在一个造型古拙、雕刻着繁复饕餮纹与缠绕蛇形的黄金烛台之上。烛台沉甸甸的,在幽蓝烛火的映照下,流淌着冰冷而奢华的光泽,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更添几分妖异。
凤筱一手稳稳地托着这盏幽蓝烛火的金烛台,另一只手自然垂落。素净的雪青衣裙上,神血的暗红在幽蓝烛光下呈现出一种紫黑的色泽,如同凝固的噩梦。幕篱的黑纱在烛火映照下微微透光,隐约可见其后那双赤色桃花眼中冰冷的、毫无波澜的杀意。
她静静地站在帝光家的院门外,没有立刻闯入,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幽蓝的烛火在她手中跳跃,照亮了眼前破败的门扉,也照亮了门扉上那些陈年的污渍和一道不甚清晰的、似乎是白日里曾贱抓挠留下的指甲印。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几声野狗的呜咽和无名城夜晚特有的、令人不安的死寂。
凤筱缓缓抬起托着烛台的手。
幽蓝的烛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在破败的门板上投下她戴着幕篱、如同无面鬼魅般的巨大身影。
她开口了。声音透过幕篱,清泠如碎玉,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和一种……近乎吟诵般的奇异韵律:
“提烛看酒醉光伏,来时不见走白坟。”
——提烛看酒醉光伏,来时不见走白坟!
此句一出,如同无形的咒言!那幽蓝的烛火猛地一窜,光芒大盛!冰冷的蓝光瞬间将帝光家小小的院落照得一片幽森!
……
“光伏”——白日里帝光家那点可怜的、被曾贱视为珍宝的“家当”,在烛光下无所遁形,更暗讽其如同醉汉般浑噩度日!
“白坟”——乱葬岗那未立的坟冢,此刻,它的归属,在诗句落下的刹那,仿佛已被冰冷的命运之笔圈定!
诗句是预言,是审判,更是……索命的序曲!
幽蓝烛光如同有生命般,穿透了那扇破败门板的缝隙,照亮了屋内简陋的轮廓,也照亮了黑暗中两张因恐惧而瞬间扭曲的脸——正是蜷缩在土炕上、白日里互相撕打得鼻青脸肿、此刻却被这诡异烛光和冰冷诗句吓得魂飞魄散的曾贱和帝光!
凤筱不再言语。她另一只垂落的手,不知何时已握住了那根看似普通、此刻却在幽蓝烛光下流转着森然玉芒的青筠杖。杖头那几朵洁白的玉栀子花,在冰冷蓝光的映照下,竟仿佛染上了一层妖异的血色。
她一步踏前。
“吱呀——”
那扇半歪斜的破旧院门,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推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洞开。
凤筱托着那盏幽蓝烛火的金烛台,如同执掌冥府灯火的引魂使者,一步,一步,踏入了帝光家这方污秽的庭院。
冰冷的烛光,瞬间吞噬了院内所有的黑暗,也照亮了她脚下沾满神血与泥泞的素色绣鞋。
她停在院中,幕篱微抬,幽蓝的烛光透过白纱,精准地锁定在土屋那扇透出惊恐气息的门板上。她手中的青筠杖轻轻一顿地。
……
“笃。”
一声轻响,却如同丧钟敲在屋内两人的心上!
凤筱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吟诗,而是最直接、最冰冷的死亡宣告:
“杀了你,”她的声音透过幕篱,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寒意与……奇异的、扭曲的“正义感”,“便可证明我的清白。”
清白?弑神者的清白?还是那被灵梦强行灌入记忆所玷污的“自我”?无人知晓。但这句宣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令人胆寒的逻辑!
屋内瞬间爆发出曾贱杀猪般的尖叫和帝光惊恐到极致的嘶吼!恐惧彻底压倒了他们白日里的贪婪与刻薄!
……
凤筱对屋内的混乱充耳不闻。她微微侧首,目光似乎穿透了土屋的墙壁,落在更深沉的夜色中,落在乱葬岗的方向,又像是在对某个虚无缥缈的存在低语,声音带着一种空灵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韵律:
“晚槿秀财亡,六栀随兔灯。”
……
诗句如谶!
“晚槿”——槿花晚凋,暗喻死亡将近。
“秀财”——曾贱之名“曾贱”谐音“曾见”,但“秀财”二字,直指其白日里贪婪炫耀、视财如命的本性,此刻,“秀财”便是催命符!
“亡”——结局已定!
“六栀随兔灯”——六朵栀子花将伴随着这盏幽蓝如鬼火的烛光,一同……送尔等上路!
此句落下的刹那!
……
“轰!”
帝光家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屋房门,被一股沛然莫御的无形力量轰然炸碎!木屑纷飞!
幽蓝的烛光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瞬间涌入狭小的土屋!照亮了曾贱和帝光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变形、涕泪横流的脸!
凤筱的身影,托着那盏幽蓝烛火的金烛台,手持青筠杖,幕篱垂纱,血衣素裹,如同自地狱深渊踏出的复仇女神,一步,踏入了这方被死亡标记的污秽之地。
青筠杖头,六朵玉栀子花在幽蓝烛光下,骤然绽放出冰冷刺骨的杀意寒芒!
杀戮的幕布,在这盏亡魂烛火的映照下,于无名城最肮脏的角落,悍然拉开!以神血为引,以烛火为证,以清白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