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的夜,是凝固的绝望。
惨淡的月华艰难地穿透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吝啬地洒落在这片被死亡与遗忘彻底统治的土地上。累累白骨半掩于焦黑腥臭的泥土,腐朽的棺木碎片如同巨兽断裂的肋骨,斜插在泥泞中。
枯死的、扭曲如绝望者手臂的树木投下狰狞的鬼影,褪色的招魂幡碎片在呜咽的阴风中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喘息,发出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
凤筱托着那盏燃烧幽蓝火焰的金烛台,幕篱垂纱,血衣素裹,如同行走在冥府边缘的引魂者。幽蓝的烛火跳跃着,冰冷的光芒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将周遭累累白骨映照得更加森然可怖。脚下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混杂着骨渣和腐烂的有机物,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
灵梦那冰冷空灵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持续不断地在她灵魂深处回响,指引着方向:
“小十一……”这个称呼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稔与宿命感,让凤筱幕篱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向前……再向前……”
“去那里的最深处……”
“找到‘我’……”
……
凤筱的脚步没有停顿。她赤色的桃花眼在幕篱的阴影下冰冷无波,弑神者的心志坚如磐石,不会被亡灵的絮语轻易动摇。她只是遵循着体内神血的微弱共鸣,朝着那牵引感最强的、怨气与死寂最为浓稠的核心区域,一步步深入。
然而,就在她绕过一具半掩在土里、头骨碎裂的成人骸骨时——
“噗嗤!”
脚下猛地一绊!一个柔软却带着僵硬质感的物体被她无意中踢动!
凤筱身形稳如磐石,并未踉跄,但托着烛台的手却微微一滞。幽蓝的烛光随着她的动作下移,精准地照亮了她脚下那片被踢开的泥泞。
冰冷的蓝光下,显露出来的,并非预想中的枯骨。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褪色发黑的粗麻布包裹的……襁褓。
襁褓早已被泥水浸透,污秽不堪。包裹的布料松散开来,露出了里面的……
一具小小的、青紫色的、早已僵硬的女婴尸体。
女婴瘦小得可怜,皮肤皱缩,双眼紧闭,小小的嘴巴微微张开,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她身上没有任何衣物,只有那肮脏的麻布勉强裹着。几缕稀疏的胎发黏在青紫的额头上,在幽蓝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更令人心悸的是,尸体上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腐烂迹象,隐隐可见细小的蛆虫在蠕动。
……
——死寂。
连呜咽的风声都仿佛在这一刻屏息。
唯有幽蓝烛火无声跳跃,冰冷地映照着这具被随意丢弃在乱葬岗、与枯骨为伴的幼小尸体。
灵梦那冰冷空灵的声音,如同叹息,又如同最残酷的注解,适时地在凤筱灵魂深处响起:
“看看你的脚下……”
“那是一个女婴……”
“旁边……”声音微顿,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与冰冷,“……是弃婴。”
幽蓝的烛光微微晃动,照亮了女婴尸体旁边不远处的另一处泥泞——那里,依稀可见另一个小小的、同样被破布包裹的隆起,只是更加模糊,显然被丢弃的时间更久,几乎与腐土融为一体。
——弃婴!
——不止一个!
凤筱幕篱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住了。
她托着烛台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双总是盛满桀骜不驯、杀戮决断的赤色桃花眼,此刻,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冰冷的针狠狠刺中!
她见过尸山血海,亲手终结了上古神明的生命,沾染了神只的鲜血。死亡对她而言,早已是司空见惯的风景。然而,眼前这具小小的、被污秽包裹、被蛆虫啃噬、被随意丢弃在乱葬岗与枯骨为伴的女婴尸体……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刁钻的角度,狠狠扎进了她灵魂深处某个被层层铠甲包裹的、极其柔软的地方!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恶心、愤怒、悲哀以及……一种源自同性的、感同身受的彻骨寒意,瞬间席卷了她!
……
“这是……”凤筱的声音透过幕篱传来,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平静,而是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以及一种深沉的困惑,“……为何?”
她问的不是灵梦,更像是在质问这片不公的天地,质问这充斥着恶臭与死亡的人间。
灵梦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流淌过她震颤的灵魂,带着神明的漠然与洞悉:
“他们是羔羊……”
“被人宰杀了……”
——羔羊!宰杀!
这两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凤筱的心上!
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青筠杖!杖头那六朵玉栀子花骤然爆发出刺骨的寒芒!一股压抑不住的、狂暴的戾气混合着滔天的杀意,轰然从她身上爆发出来!幽蓝的烛火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冲击得疯狂摇曳!
……
幕篱之下,凤筱的呼吸变得粗重。她死死盯着脚下那具小小的尸体,赤色的瞳孔深处,燃烧着焚尽八荒的怒火!眼前仿佛闪过无数画面:帝光母子刻薄的嘴脸,曾贱那“女人就该早点嫁人生子”的恶毒言论,无名城行人麻木眼神中对女性的贪婪窥探……还有这乱葬岗里,被像垃圾一样丢弃的女婴!
——为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疯狂的藤蔓,瞬间缠绕、勒紧了她的心脏!
凤筱的内心挣扎着: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多恶人?!
为什么像豺狼一样贪婪?像毒蛇一样阴狠?像蛆虫一样以践踏弱者为乐?!
为什么……连这样刚出生、毫无反抗之力的婴孩都不放过?!只因为……她是女婴?!
……
极致的愤怒让她几乎要失去理智!体内的神血在沸腾,弑神的力量在咆哮,想要将这片污秽的土地连同其上所有丑恶的生灵,一同焚为灰烬!
就在这时,灵梦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叩问她的灵魂:
“小十一……”这声呼唤,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凭什么?!”凤筱猛地抬起头,幕篱剧烈晃动,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这片死寂的乱葬岗、朝着这无垠的、冷漠的夜空,发出了灵魂的咆哮!声音透过幕篱,嘶哑、尖锐,充满了被点燃的、足以焚毁一切不平的烈焰!
“凭什么这个世界上,女性的地位永远要比男性低贱?!她们难道就不能平等吗?!”她手中的金烛台因激动而颤抖,幽蓝的烛火疯狂跳跃,映照着她因愤怒而微微起伏的、沾满神血的素衣胸膛,“凭什么她们生来就要被当作货物般挑选、被当作生育的工具、被当作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凭什么她们不能读书、不能习武、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凭什么她们不能……像男人一样,昂首挺胸地活着?!”
她的质问,如同雷霆,炸响在乱葬岗的死寂之上!震得累累白骨似乎都在嗡鸣!
灵梦的声音沉默了刹那,仿佛在咀嚼这来自弑神者灵魂深处的、饱含血泪的呐喊。良久,那空灵的声音才带着一丝悠远的叹息,再次响起:
“是啊……”
“为什么不能?”
这声叹息,如同来自亘古的回响,没有答案,只有同样深沉的困惑与悲悯。它肯定了凤筱的愤怒,却也道尽了这扭曲世道下,性别压迫如同附骨之疽般的顽固与荒谬。
这声叹息,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凤筱沸腾的怒火之上,却并未熄灭火焰,反而让她燃烧得更加清醒、更加冰冷!
……
一个名字,一个身影,如同闪电般划过她愤怒的脑海!
帝逅!那个留下遗愿、让卿九渊和她来到这污秽之城的织叶者!那个最终选择陨落的女子!
“我好像……”凤筱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冰冷与悲哀,“……明白帝逅为什么想死了。”
幽蓝烛光下,她缓缓蹲下身,幕篱垂落,几乎要触碰到那具小小的女婴尸体。她伸出沾满神血、却依旧白皙纤细的手指,隔着冰冷的空气,虚虚拂过女婴那青紫僵硬的、早已失去生息的小脸。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悲悯。
“就是因为……”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得如同山岳,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女性当法官的原因!”
——女性当法官的原因!
这句话,如同最犀利的匕首,瞬间剖开了这世间所有冠冕堂皇的伪装,直刺那隐藏在律法条文、道德枷锁之下,最肮脏、最血淋淋的真相!
性别……从来不是劣势!更不是偏见的理由!
如果连执掌律法、裁定公正的‘法官’之位,都因性别而被剥夺资格……
如果连维护世间公义的权柄,都默认只属于男人……
那么这‘法’本身,它宣扬的‘公正’本身,岂不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最虚伪的遮羞布?!
……
幽蓝的烛火在她手中剧烈摇曳,仿佛也在为这惊世骇俗的控诉而震颤!
凤筱缓缓站起身,幕篱重新遮住了她的面容,但那身被神血浸透的雪青素衣,却在幽冷的月光与烛火映照下,挺立如不屈的标枪!她的声音穿透幕篱,不再有愤怒的嘶吼,而是带着一种斩钉截铁、宣告新生的力量,如同洪钟大吕,响彻这片埋葬了无数无声冤魂的乱葬岗:
“女性!不是生来就是为了结婚生子而活的!”她一字一顿,如同在宣读一篇向旧世界宣战的檄文!
“她们也可以为自己而活!”
“活的潇洒!活的快活!活的……顶天立地!”
“活成她们自己想要的模样!而不是别人强加的枷锁!”
……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星辰,带着灼热的光与沉重的力量,狠狠砸进这片被死亡和沉默统治的土地!砸进那具小小的女婴尸体旁!砸进这无尽岁月里被践踏、被掩埋的无数女性冤魂的枯骨之中!
乱葬岗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呜咽。累累白骨在幽蓝烛光下沉默着,仿佛在倾听,又像是在无声地共鸣。
灵梦的声音没有再响起。唯有凤筱手中那盏幽蓝的烛火,跳跃着,安静地燃烧着,映照着脚下冰冷的女婴尸骸,也映照着弑神者眼中那燃烧着毁灭与新生之火的、坚定无比的赤色瞳孔。
——神骸的指引在前方。
——控诉的怒火在心中。
而脚下这具被丢弃的女婴尸体,如同一个残酷而清晰的注脚,时刻提醒着她,她要对抗的,是怎样一个根深蒂固、遍布荆棘的腐朽世界。
凤筱不再停留。她托着烛台,手持青筠杖,血衣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如同浴血的战旗。她迈开脚步,踏过女婴冰冷的尸骸旁,踏过无尽的枯骨与黑暗,坚定不移地朝着乱葬岗那神明尸骸呼唤的、最深沉的黑暗核心,一步步走去。
……
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碎了一层无形的枷锁。
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为帝逅、为脚下女婴、为所有被压迫者讨回公道的决绝誓言。
幽蓝的烛火,是引魂灯,更是……点燃这腐朽长夜的,第一簇叛逆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