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殿的喧嚣早已散尽,七夕星河璀璨的光芒也渐渐隐没于渐亮的天际。卿尘烟独坐于空阔寂静的殿宇深处,指尖一枚温润的墨玉扳指被反复摩挲,映着窗外透进的、黎明前最沉黯的天光。
佳节能暂忘孤寂,却也在繁华落幕后,将那份深埋的思念反衬得愈发蚀骨。后宫空置千年,并非无人愿填,而是那三千佳丽之地,自始至终,只容得下一道身影——他的悠悠,凤悠。
记忆如同沉入深潭的古玉,被时光的流水冲刷得愈发温润,却也带着冰冷的刺痛。他阖上眼,仿佛又能看见那个午后,那片宫墙,那个以一种他绝想不到的方式,闯入他生命中的少女。
……
那时的卿尘烟,还不是如今这位威加四海、心思深沉的神王。他是被寄予厚望的储君,是父母、太傅、乃至整个神界眼中必须成为完美帝王的存在。每日寅时即起,亥时才歇,经史子集、兵法谋略、帝王心术……无数的课业与规矩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困在那片金碧辉煌、却冰冷彻骨的宫阙之中。
他有一头墨黑如缎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在玉冠之中。有一张承袭自母亲、足以令星辰失色的俊美容颜,却总被刻意板起的严肃神色掩盖。只有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才会闪过属于少年人的、被压抑的叛逆与对高墙之外世界的渴望。
他最常做的反抗,便是试图翻越那堵隔绝了宫廷与市井的、高达数丈的朱红宫墙。墙外,有喧嚣的集市,有说书人唾沫横飞的江湖故事,有糖画儿甜腻的香气,有他想象中一切自由自在的模样。
那日,又是一个被太傅絮絮叨叨的“为君之道”烦扰得头昏脑涨的下午。他借口温书,支开了随侍的宫人,熟门熟路地溜到了皇宫最偏僻的西北角。这里宫墙外紧挨着一片荒废的皇家园林,林木幽深,人迹罕至,是他秘密勘探多次选定的“越狱”地点。
他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下手腕脚踝,正准备施展苦练许久的轻身功法,攀上那滑不留手的墙壁。忽然——
“哎呀!”
一声清脆的惊呼,夹杂着枝叶哗啦作响的声音,自墙头传来!
卿尘烟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宫墙顶端,茂密的凌霄花丛一阵剧烈晃动,紧接着,一个身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又像是笨拙的雏鸟,手忙脚乱地从墙外那一侧跌了下来!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吃痛的抽气声。
那人正好摔在了宫墙内侧、距离卿尘烟不过几步远的柔软草地上。
尘埃落定。
卿尘烟怔住了。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女。穿着一身料子极好、却因刚才的翻滚而沾满了草屑和泥土的浅色衣裙。她似乎摔得不轻,正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磕到的膝盖,一头墨黑的长发如同上好的绸缎,此刻却凌乱地披散着,几片碧绿的树叶顽皮地挂在发间。
似乎察觉到有人,她猛地抬起头来。
那一刻,饶是见惯了宫中各色美人的卿尘烟,呼吸也不由得一滞。
该如何形容那张脸?
并非倾国倾城的秾丽,也非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那是一种……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灵秀与暖意的美。肌肤胜雪,却透着健康的红晕。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如同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清澈得能倒映出云影天光,此刻因吃痛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却依旧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设防的、小兽般的惊慌与好奇,直直地望向他。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他脑中莫名闪过前几日太傅逼他背诵的、他当时觉得靡靡之音的诗句,此刻却觉得,唯有这样的诗句,才能勉强描摹其风华一二。不,还不够,她的美更鲜活,更灵动,像春日初融的雪水,叮咚作响,带着勃勃生机。
“你……你没事吧?”卿尘烟下意识地上前一步,脱口问道。他甚至忘了质问对方为何擅闯宫禁,也忘了自己此刻也是“图谋不轨”之身。
那少女见他靠近,先是警惕地往后缩了缩,但看清他眼中并无恶意,反而带着一丝关切……或许还有未散尽的惊愕后,她眨了眨眼,那股惊慌竟很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天真的打量。她拍拍身上的草屑,试图站起来,却又“嘶”了一声,显然膝盖还是疼。
“没、没事儿……”她声音清脆,像玉珠落盘,带着点不好意思,“就是这墙……比我想的难爬多了……好不容易快上去了,脚下一滑……”
爬墙?卿尘烟嘴角微微抽搐。这姑娘……胆子也太大了点。看她的衣着气度,绝非寻常人家,怎么会跑来爬皇宫的墙?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他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和此地的禁忌,努力板起脸,拿出储君的威仪问道。只是他此刻因偷偷溜出来而只穿着简便的常服,脸上还带着未脱的少年稚气,这威仪便大打折扣。
少女看着他故作严肃的样子,非但不怕,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如同春风吹皱一池碧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卿尘烟觉得,宫中那些被誉为绝色的妃嫔,在这一笑面前,的确都失了颜色。
“你这人,明明自己也是偷偷跑出来的,还装模作样审问我?”她歪着头,笑得狡黠,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我叫凤悠。凤凰的凤,悠然的悠。家里……嗯,管得严,听说这墙里面有好大一片好玩的花园,就想来瞧瞧呗。”
凤悠。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悠然见南山。
名字也好听。卿尘烟心中暗道。他看着她那副理直气壮、仿佛爬皇宫的墙跟爬自家后院的假山没什么区别的模样,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训斥?似乎对着这张笑脸说不出口。抓起来?更不可能。
“你……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他只好干巴巴地问。
“知道啊,皇宫嘛。”凤悠拍拍裙子,终于勉强站直了,好奇地四处张望,“果然比外面看着还大,还漂亮!就是……好像没什么人?”她注意到此地的偏僻和寂静。
卿尘烟看着她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忽然觉得,那些所谓的宫规戒律、身份鸿沟,在这个女孩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起来。他心底那份被压抑许久的、渴望打破樊笼的冲动,仿佛找到了共鸣。
“这里……是没什么意思。”他鬼使神差地低声说了一句,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落寞。
凤悠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她走近两步,仰头看着他。卿尘烟虽年少,身量已开始抽条,比她高上不少。而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你觉得没意思?那你干嘛还待在这里?我看你刚才……是不是也想爬出去?”
被她一语道破心思,卿九渊耳根微热,有些窘迫,却又有一种遇到“同道中人”的隐秘兴奋。他抿了抿唇,没有否认。
“外面……好玩吗?”他低声问,带着一丝向往。
“好玩啊!”凤悠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开始如数家珍,“有卖糖人的老爷爷,吹出来的孙悟空活灵活现!有杂耍班子,能吞剑吐火!还有茶楼里说书的,讲江湖侠客的故事可精彩了!还有……还有护城河边的柳树,这个时候发芽最好看了,风一吹,跟绿色的烟雨似的……”
她描述得绘声绘色,声音清脆悦耳,每一个字都敲在卿尘烟渴望自由的心弦上。他仿佛透过她的言语,看到了一个鲜活、热闹、充满烟火气的世界,那是他从未真正接触过的天地。
两个身份尊贵、本该循规蹈矩的少年少女,就在这宫墙之下、荒园之中,一个兴致勃勃地讲述,一个聚精会神地倾听,竟忘了时间,忘了身份,忘了周遭的一切。
夕阳的余晖渐渐染红了天际,为两人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直到远处传来宫人焦急寻找太子的呼唤声,卿尘烟才猛然惊醒。
“我……我得走了。”他有些不舍,看着凤悠。
凤悠也听到了声音,吐了吐舌头:“哎呀,你家……呃,宫里的人找你了。我也得赶紧溜了,不然被抓住就惨啦!”
她说着,转身就要往宫墙那边跑,试图再爬上去。
“等等!”卿尘烟叫住她,指了指旁边一处更为隐蔽、藤蔓缠绕的角落,“那里……好像矮一点,也好爬一些。我……我帮你?”
凤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了一处易于攀爬的地方。她回头冲他粲然一笑,那笑容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绚烂:“谢谢你啦!你真是个好人!下次……下次我再来找你玩呀!”
说着,她像一只灵巧的狸猫,几下就攀上了墙头,回头对他挥了挥手,然后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墙外。
卿尘烟站在原地,望着那空荡荡的墙头,心中竟也空落落的。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她身上带来的、淡淡的、混合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耳边回响着她那句“下次再来找你玩”。
……
下一次?
他们还会有下一次吗?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个下午,这个名叫凤悠、如同惊鸿般闯入他世界的少女,在他沉寂如古井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再也无法平息涟漪的石子。
从那以后,那片偏僻的宫墙角落,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凤悠总会找到机会溜出来,带着宫外的各种新奇小玩意儿、有趣的见闻,甚至是一包还热乎的糖炒栗子。卿尘烟则会在繁重课业的间隙,想尽办法溜去与她相见。
他给她讲宫中的枯燥与束缚,她给他讲市井的热闹与鲜活。他教她辨认宫中的奇花异草,她教他玩民间小孩的游戏。他们一起偷看过御花园里仙鹤跳舞,一起在雨中躲在假山洞里分享一块偷带出来的糕点,一起对着星空畅想虚无缥缈的未来。
日久生情。不知从何时起,那份最初的好奇与共鸣,渐渐发酵成了更深刻的情感。卿尘烟发现,自己的目光会不自觉地追随她的身影,会因为她的开心而雀跃,因为她的皱眉而担忧。而凤悠看向他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也多了些朦胧的、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情愫。
他们的相遇,始于一场狼狈的“坠墙”。他们的相知,在于宫墙内外两个世界的相互吸引。他们的相爱,则是在这日复一日的秘密相伴中,水滴石穿,悄然滋长。
这段始于墙头的惊鸿一瞥,最终跨越了身份的重重阻碍,谱写成了神界流传后世的一段传奇。
只是当时,谁又能想到,那日墙头跌落下的少女,会成为日后神王心中唯一的月光,照亮他此后千万年的孤寂时光呢?
……
卿尘烟缓缓睁开眼,殿外,天光已大亮。指尖的墨玉扳指冰凉依旧。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空寂的大殿中回荡,带着无尽的思念。
“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