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
宫墙下的秘密相伴,如同少年时代一场朦胧而美好的梦,被深深埋藏在卿尘烟日益繁重的储君课业与日渐深沉的心性之下。那段记忆,连同那个名叫凤悠的少女明媚的笑靥,并未褪色,却仿佛被罩上了一层琉璃罩,美好,却似乎遥不可及。他依旧是那个被寄予厚望的太子,言行举止需合乎礼法,心思谋略需深藏不露。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批阅奏折至眼花时,或是被朝堂上老臣们迂腐言论气得胸闷时,他会下意识地摩挲一下腰间一枚毫不起眼的、刻着歪歪扭扭云纹的暖玉挂件——那是凤悠某次偷偷塞给他的,说是能“辟邪”,其实不过是街边最普通的货色,他却一直贴身戴着。
……
这一日,春光明媚,太学之内,气氛却庄严肃穆。今日是每月一次的大讲经,由帝师亲自授课,不仅所有皇室子弟、宗室少年需到场,连朝中重臣家中适龄的嫡子嫡女,亦被特许前来聆听圣贤之道,以示皇家恩宠与对教育的重视。
宽敞明亮的学堂内,紫檀木的书案排列整齐,学子们正襟危坐,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书卷的墨香和淡淡的檀香。卿尘烟坐于最前方的主位,身着象征储君身份的玄色金纹常服,腰背挺直,面容沉静,目光平视前方讲台上的帝师,看似专注,实则心绪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这些经义他早已倒背如流,帝师的讲解也如同老生常谈,枯燥乏味。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下方那些穿着各色锦袍华服的少年少女们。他们大多神情恭谨,带着几分能入太学听讲的兴奋与紧张。其中,不乏一些熟悉的面孔,如总爱与他较劲的某位亲王世子,或是几个对他暗送秋波的宗室贵女。卿尘烟心中并无波澜,甚至有些厌倦这种千篇一律的场合。
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靠窗那一排时,却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
那里坐着一个少女。
她穿着一身月白云纹的襦裙,外罩一件浅碧色的薄纱半臂,衣着在一众争奇斗艳的贵女中算得上素净,却自有一股清雅高华的气度。墨黑的长发并未梳成繁复的发髻,只是简单地挽起,用一支素雅的玉簪固定,几缕发丝柔顺地垂在耳侧,衬得脖颈修长如玉。
她微微侧着头,望着窗外的玉兰花树,侧脸线条优美流畅,肌肤莹白,仿佛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阳光透过窗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鼻梁挺秀,唇色是自然的淡樱粉。神情间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并非傲慢,而是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宁静,与周遭的拘谨氛围格格不入。
不知为何,卿尘烟觉得这少女有些眼熟。并非容貌上的熟悉,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仿佛在哪里见过。尤其是她偶尔转回视线,看向讲台时,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沉静,却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快、极灵动的光采,让他心头莫名一跳。
是……丞相凤家的那位嫡女?卿尘烟隐约记起,似乎听人提起过,凤相老来得女,视若珍宝,自幼请了名师教导,才华出众,只是性子有些清冷,不常参加京中贵女的聚会。原来……是她。
而此刻,坐在窗边的凤悠,心中也并非全然的平静。她奉父命前来太学听讲,对此并无太多兴趣。这些经史子集,家中藏书阁里早已堆满,她更偏爱那些游记杂谈、星象医卜之类的“杂书”。窗外的玉兰开得正好,让她想起了自家院子里那株老玉兰树,以及……很多年前,某个午后,在另一堵高墙下,遇到的那个试图爬墙、看起来一本正经却又有点笨拙的少年。
时光太久,记忆已然模糊,只留下一个温暖的轮廓和那种打破规矩的、隐秘的快乐。她甚至记不清那少年的具体模样了,只记得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板起脸来像个小老头。
她轻轻摇了摇头,将这点飘远的思绪甩开,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课堂。然而,帝师讲解的一段关于上古礼法的考据,却让她微微蹙起了秀眉。帝师引用的某个典故,似乎……与她在一本极其冷门的孤本上看到的有出入?
……
就在这时,帝师恰好提问,目光扫过下方学子,最终落在了神情专注的卿尘烟身上:“太子殿下,关于方才所讲的‘明堂之制’,依您之见,其‘五室四户’之规,源自何典?有何深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卿九渊身上。这是惯例,意在考察储君的学识与见解。
卿尘烟从容起身,略微沉吟,便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地阐述起来。他声音清朗,仪态端方,回答得可谓中规中矩,滴水不漏,充分展现了一位合格储君应有的素养。帝师捻须点头,面露赞许之色。
然而,就在卿尘烟话音刚落,准备坐下之时——
一个清凌凌的、带着一丝不确定却又十分清晰的女声,在寂静的学堂中响起,如同玉石相击:
“帝师容禀,学生有一处不明。”
众人皆是一怔,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那位窗边的凤家小姐,凤悠。
卿尘烟也顿住了动作,看向她。只见她站起身,身姿挺拔如兰,脸上并无怯色,只有属于求知者的认真。
“方才殿下所言‘五室四户’出自《周礼·考工记》,然学生曾于家藏《河洛遗编》残卷中见得记载,言明堂之制初为‘四室八窗’,后世方渐变为‘五室四户’。《河洛遗编》虽非正史,然其成书年代或许更早,不知此说是否可为参考?”
她话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提出的质疑有理有据,引用的还是极其冷门的《河洛遗编》!这需要何等广博的阅读量和对古籍的熟悉程度!
学堂内顿时响起一片细微的骚动。有人惊讶于凤家小姐的胆识与学识,有人则觉得她是在故意挑衅太子殿下,尤其是几位对卿尘烟心怀爱慕的贵女,更是投去了不满的目光。
帝师也露出了讶异的神色,他显然没料到会有学子提出如此偏门却切中要害的疑问,尤其是出自一位年轻女子之口。他沉吟片刻,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卿尘烟,想看看储君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挑战”。
卿尘烟此刻心中亦是震动。他并非因被质疑而恼怒,事实上,凤悠提出的这一点,连他都未曾注意到!《河洛遗编》?他只在皇家秘阁的书目上见过这个名字,据说早已失传大半,没想到凤相家中竟有残卷?这位凤家小姐……果然不凡。
更让他心中微起波澜的是,在她起身发言的刹那,那双清澈眼眸中闪过的执着与灵动的光采,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子,隐隐重叠了起来。那种不盲从、敢于质疑权威的劲儿……像,太像了。
他压下心头的异样,并未因被当众质疑而显露出任何不悦,反而对着凤悠微微颔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凤小姐所言极是。学海无涯,孤亦受教。《河洛遗编》乃上古奇书,若其记载属实,确可补正史之阙。帝师博闻强识,想必对此亦有研究?”
他将问题巧妙地抛回给了帝师,既显示了自己的气度,又化解了可能的尴尬,还将讨论引向了更深的学术层面。
帝师见状,眼中赞许之色更浓,便开始详细讲解起关于明堂制度的各种学说争议,课堂气氛反而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变得更加活跃和深入。
凤悠看着台上那位从容不迫、气度雍容的太子殿下,心中也生出几分讶异。她本以为对方会不悦,至少会有些许窘迫,没想到竟如此豁达,反而顺势将讨论引向了更深处。这份胸襟与急智,倒是不负储君之名。只是……不知为何,看着他此刻沉稳睿智的模样,再对比记忆中那个爬墙的笨拙少年,总觉得……有些对不上号?或许,真的是自己记错了吧。
她微微敛衽,安静地坐了回去,继续聆听,只是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悄悄掠过了前方那道玄色的挺拔身影。
而卿尘烟,虽然目光依旧落在帝师身上,心思却已悄然浮动。方才那惊鸿一瞥间的熟悉感,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腰间的暖玉挂件。
凤悠……凤家嫡女……
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
这学堂之上的初见……或者说,重逢,看似平静,却已在两人心中,投下了不同寻常的影子。命运的丝线,似乎又开始悄然编织。
接下来的课业中,卿尘烟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关注那位凤家小姐的言行。她并不活跃,但每次发言,必是言之有物,见解独到,且引用的典籍往往出人意料,显示出极其深厚的家学渊源和独立的思考能力。那份清冷气质下蕴含的才华与锋芒,逐渐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注意,也包括卿尘烟。
而凤悠,也发现这位太子殿下并非如外界传闻那般只是循规蹈矩的傀儡储君。他思维敏捷,学识渊博,对待学问的态度严谨而开放,甚至能与她讨论一些颇为离经叛道的观点。当然,是在极其隐晦的范围内。与他交谈,竟有种奇特的酣畅淋漓之感。
一种基于才华与智慧相互吸引的、微妙的情愫,在这庄严肃穆的太学殿堂之上,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如同春日泥土下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他们都不知道,这场始于“学术争论”的再遇,将会将他们引向一条远比宫墙下的秘密相伴,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荆棘密布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