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璇玑殿外的玉兰几度花开又花落,转眼距那场宫墙下的初遇,已过去了许多个春秋。神界依旧运转如常,朝堂之上风云变幻,魔界边境的阴霾时聚时散,而深宫之内,有些秘密,却如同蚌壳中的珍珠,在岁月的磨砺与无声的守护中,悄然孕育,光华内敛。
凤悠的变化愈发明显了。昔日清瘦的身姿日渐丰腴,尤其是那原本不盈一握的腰肢,如今已有了清晰的、圆润的弧度,即便穿着日渐宽松的宫装,也难以完全遮掩。她行动间多了几分不自觉的小心,步伐放缓,上下阶梯时,总会下意识地用手轻轻护住小腹。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褪去了最后一丝属于少女的青涩,焕发出一种柔和而饱满的光辉,眼眸深处,除了灵动的神采,更添了几分沉静的、属于母性的温柔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坚韧。
卿尘烟并非毫无察觉。
他看着她日渐改变的体态,看着她偶尔面对平日喜爱的菜肴时微蹙的眉头,看着她午后在暖阳下小憩时那无比恬静满足的睡颜,心中那早已生根发芽的猜测,几乎已然确定。只是,她不说,他便不问。这份心照不宣的沉默,成了他们之间最温柔也最奇特的默契。
他批阅奏折时,她会安静地坐在一旁,手中或许捧着一卷书,或许只是望着窗外发呆。他会不动声色地将炭盆挪得离她更近些,会在她因久坐而微微蹙眉时,适时地递上一杯温热的、她近来偏爱的花果茶。夜里,他依旧习惯性地将她拥入怀中入睡,手臂却会小心翼翼地避开她腰腹的位置,姿势甚至显得有些僵硬,生怕惊扰了那或许正在悄然成长的小生命。
一次深夜,他被怀中人儿细微的抽气声惊醒。借着透过纱帐的朦胧月光,他看到凤悠蜷缩着身体,眉头紧锁,似乎正忍受着某种不适。
“悠悠?”他立刻清醒,撑起身,声音带着未散的睡意和清晰的担忧,“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他的手下意识地便要探向她的腹部。
凤悠猛地睁开眼,抓住他的手,力道有些紧。黑暗中,她的眼眸亮得惊人,带着一丝慌乱,更多的却是一种本能的保护欲。“没……没事,”她声音有些发颤,努力平复着呼吸,“只是……只是腿有些抽筋,许是白日里走多了。”
卿尘烟没有坚持,只是反手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指,另一只手却悄然移至她的小腿,力道适中地轻轻揉按起来。他的动作有些笨拙,显然从未做过这等服侍人的事情,却极其认真专注。
凤悠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热和那生涩却温柔的按揉,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她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心头涌上一股巨大的暖流,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那个藏在心底数月的秘密几乎要脱口而出,最终却还是化作了无声的叹息,将脸埋入他怀中,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
“阿尘……”她闷闷地唤了一声。
“嗯?”他应着,手上的动作未停。
“……没什么。”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并非不信任,而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理清的、混合着巨大幸福与隐隐不安的复杂心绪。这宫阙深深,这权力之巅,她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到来,会带来怎样的风波。她只想再贪恋一会儿这全然属于他们二人的、心照不宣的宁静。
卿尘烟也没有再问,只是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下颌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有他在。
……
直到那一日。
那是一个初夏的清晨,阳光明媚,鸟鸣啁啾。凤悠起身时,便觉得腹中一阵紧过一阵的、不同于往常的坠痛。她强撑着没有惊动尚在熟睡的卿尘烟,独自走到窗边,想借清冷的晨风缓解那越来越难以忽视的痛楚。
然而,那痛楚来得又急又猛,不过片刻功夫,她已是脸色煞白,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几乎站立不稳,只能用手死死抓住窗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吟终于逸出唇瓣。
几乎是同时,身后传来一阵疾风,卿尘烟已然来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打横抱起!他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惶与凝重,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袍,只穿着寝衣,便厉声喝道:“传御医!快!”
整个璇玑殿瞬间被紧张的气氛笼罩。宫人们步履匆匆,御医署所有当值的太医被以最快的速度召来。寝殿内外,帘幕低垂,药香弥漫。
卿尘烟被隔绝在寝殿之外。他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伫立在紧闭的殿门前,玄色的寝衣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暴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里面传来的每一声压抑的痛呼,都像是一把钝刀,狠狠剐蹭着他的心脏。他一生历经风浪,执掌乾坤,却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无力、焦灼。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从清晨到日暮,殿内的动静时急时缓。卿尘烟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门。
当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敛入天际,殿内终于传来一声响亮而有力的婴儿啼哭!
那哭声如同破开阴霾的惊雷,瞬间击碎了璇玑殿持续了一整日的死寂与压抑!
殿门被从内打开,首席御医满脸疲惫却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快步走出,对着卿尘烟深深一揖:“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神后诞下一位健康的小皇子!母子平安!”
卿尘烟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骤然松弛,甚至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他甚至来不及说什么,也顾不上什么帝王威仪,一把推开御医,几乎是冲进了寝殿之内。
殿内,烛火温暖,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气与药味。凤悠疲惫地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汗湿的发丝贴在颊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然而,当她抬眸看向他时,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无法言喻的、混合着极致疲惫与巨大喜悦的光芒。
在她身侧,一个被明黄色锦缎包裹着的、小小的襁褓里,露出了一张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那小东西闭着眼睛,小嘴微微嚅动着,发出细微的哼哼声。
卿尘烟一步步走近,脚步轻得如同踩在云端。他俯下身,目光近乎贪婪地流连在凤悠汗湿的容颜和那个小小的襁褓之间,心脏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而柔软的暖流填满,几乎要溢出来。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极轻、极轻地碰触了一下婴儿娇嫩无比的脸颊。那温热的、真实的触感,让他眼眶微微发热。
“悠悠……”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握住凤悠无力垂在床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辛苦了。”
凤悠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喜悦与那几乎要溢出的水光,一直强撑着的坚强瞬间瓦解,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摇了摇头,唇角却努力向上弯起一个虚弱的、却无比幸福的弧度。
“阿尘,”她声音微弱,却带着无比的郑重与温柔,“看看我们的孩子……他叫……昀奕。卿昀奕。”
昀,日光;奕,光明盛大之意。
卿尘烟凝视着那个小小的人儿,又看向凤悠,心中被巨大的喜悦与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充斥。这是他期待了太久的孩子,是他与悠悠血脉的延续,是这冰冷宫阙中,最温暖、最珍贵的珍宝。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襁褓抱入怀中,动作僵硬却无比谨慎,仿佛捧着整个神界的未来。小婴儿在他怀里动了动,似乎不适应这陌生的怀抱,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
“朕的……奕儿。”卿尘烟低喃,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这一刻,什么权势天下,什么魔界风云,似乎都远去,他眼中只剩下怀中这小小的、脆弱而又充满生命力的存在,以及榻上那个为他孕育了这一切、此刻正温柔注视着他的女子。
然而,在这极致的喜悦与温情之下,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阴影,却悄然掠过卿尘烟的心头。
……
这金碧辉煌、守卫森严的璇玑殿,这看似拥有无上权力与尊荣的后宫……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看似充实的三宫六院,那几位在他迎娶凤悠之前,因着各方势力平衡、祖宗规制等种种无法抗拒的原因纳入宫中,并各自育有子嗣的妃嫔……她们的存在,她们那些年岁较昀奕更长的孩子们,如同这华美锦缎之下隐藏的冰冷丝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这帝王之爱的身不由己,与这宫闱深处的暗流汹涌。
他曾给予凤悠“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承诺,他的心,他的情,自始至终,只为她一人跳动。可这后宫,一眼望去,看不见底。哪里有一夫一妻呢?那三名女子与她们的孩子,是政治权衡的产物,是他无法抹去的过去,也是横亘在他与凤悠“唯一”之间的,冰冷而无奈的现实。
他从未碰过那三人,迎娶她们不过是权宜之计,维持着表面的平衡。她们的子嗣,亦是在各种“意外”与“安排”下得来,非他所愿。可这些,他要如何向凤悠解释?即便解释了,那些活生生的、流着他血脉的皇子公主的存在,又如何能视而不见?
他低头,看着怀中浑然不知世事、纯净如同初雪的幼子,又看向榻上虽虚弱却满眼幸福与依赖的妻子,心中那份沉甸甸的爱意与喜悦,不由得掺入了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与隐忧。
昀奕的降生,是希望,是光明。
……
可在这权力的漩涡中心,这份纯粹的美好,能否不被沾染?他能否护得他们母子周全,在这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步步惊心的深宫之中,守住这一方净土?
他将怀中的孩子轻轻放回凤悠身边,为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无比。
“好好休息,”他抚过她汗湿的额发,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一切有朕。”
凤悠依恋地蹭了蹭他的掌心,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生产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此刻在巨大的幸福与他的守护下,沉沉睡去。
卿尘烟坐在床边,守着她和他们的孩子,目光幽深。窗外,夜色渐浓,星河低垂。璇玑殿内暖意融融,新生儿的细微呼吸与母亲沉睡的容颜构成一幅静谧美好的画卷。
……
然而,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不仅要守护这万里神界,更要守护好怀中这失而复得的“人间烟火”,以及他们刚刚降临于世、代表着无限光明的孩子——卿昀奕。
前路或许依旧布满荆棘,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但此刻,看着生命中最珍贵的两人,卿尘烟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与决心。
无论未来如何,他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他视若生命的妻与子。
这帝台之春,因这颗深藏的明珠,而显得格外珍贵,也注定,将不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