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丝扭曲的时间流速恢复正常,当扰人心神的骨铃之声彻底沉寂,当那片燃烧的七彩梧桐林如同幻影般消散在虚无中,凤筱几乎是直接瘫倒在了冰冷光滑的星陨石地面上。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彻底榨干、然后又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原本灵动耀眼的红黑挑染长发,此刻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沾满了不知是烟灰、汗水还是某种奇异能量的残留物,活脱脱一个刚被蹂躏过的鸡窝。那身火红色的劲装更是惨不忍睹,焦黑、破损、污渍斑斑,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紧紧贴在她酸软无力的身体上。脸上、手臂上到处都是黑一道白一道的痕迹,连那对平日里神气活现的白色狐狸耳朵,都无力地耷拉着,绒毛凌乱。全身上下,唯一还算明亮的,大概就只有那双因为过度疲惫而显得有些失焦,却依旧倔强的赤色瞳孔。
“再也不信这三个神经病的话了!”
……
反观她的三位师父。
火独明不知何时又撑开了他那把印着粉嫩桃花的“醉春风”油纸伞,伞面光洁如新,纤尘不染。他慵懒地靠在虚空凝成的一道桃花枝影上,袍袖飘飘,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刚才那个用烈火炙烤徒弟的人不是他。
时云依旧笼罩在天蓝色伞面的阴影下,身姿挺拔清冷,连衣角都没有一丝褶皱,周身气息平稳得如同亘古不变的冰川。
朱玄则把玩着腕间的骨铃,铃声清脆悦耳,再无之前的攻击性。他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与凤筱的狼狈形成了惨烈无比的对比。
……
这三个人,仿佛只是进行了一场闲适的郊游,而非一场足以将寻常修士折磨到崩溃的魔鬼训练。
朱玄看着瘫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的小徒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走上前,没怎么用力的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凤筱的小腿:
“今天的训练就到这里了。来,小徒弟!师父们带你去抓流萤。”
他的语气轻松愉快,仿佛在提议一场夜游。
凤筱累得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点气音:“抓……就抓嘛……你笑什么?”她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看她这副惨样很有成就感吗?
朱玄蹲下身,笑眯眯地戳了戳她脏兮兮的脸颊:“笑我们家小徒弟,变成小土鸡了呀!不过嘛,土鸡也挺好,接地气!”
凤筱真想揍他:“……”她决定装死。
火独明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别贫了,带她去吧,换换脑子。”他抬手,打了个响指。
下一刻,周遭混沌虚无的景象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迅速被一片宁静夏夜的山谷所取代。夜空如墨,星河低垂,草木繁盛,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夜露的清新气息。无数萤火虫如同散落的星辰,在草丛间、溪流畔悠然飞舞,划出一道道柔和的光轨。
……
清凉的晚风吹拂在脸上,带着草木的芬芳,驱散了一些训练的疲惫和火场的燥热。凤筱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僵硬的四肢似乎恢复了一点知觉。
朱玄不由分说,将她从地上捞起来,塞给她一个小小的、用细竹篾编成的纱网:“喏,工具给你,看你能抓多少。”
时云不知何时已收起了伞,负手立于一块溪边的青石上,默默看着流淌的溪水和闪烁的流萤,清冷的侧颜在萤光映照下,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静谧。
火独明则寻了处平坦的草地,不知从哪儿摸出个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惬意地眯起眼,看着他们。
……
于是,在这片宁静的山谷夜色中,出现了极其诡异又莫名和谐的一幕:一个浑身脏污、头发乱如鸡窝的少女,拿着个小纱网,深一脚浅一脚、动作笨拙地追逐着飞舞的流萤;一个穿着骚包孔雀蓝的人,笑嘻嘻地在一旁指手画脚;一位清冷如仙的男子静立溪边;另一位慵懒散漫的男子则在草地上饮酒赏“景”。
凤筱一开始还因为疲惫而动作迟缓,但渐渐地,孩童般追逐光亮的天性被激发出来,她忘记了白天的辛苦,赤瞳中重新燃起亮光,专注地盯着那些灵动的小光点,笨拙却又执着地扑打着。
“左边左边!”
“哎呀!又飞高了!”
“笨!用灵力感受它的轨迹,不是用蛮力!”
……
朱玄在一旁毫不客气地嘲笑指点,偶尔还会暗中使坏,用微不可查的音波惊扰流萤,让凤筱扑个空,气得她哇哇大叫。
火独明看着这一幕,唇角微勾,又饮了一口酒。
时云的目光也偶尔从溪流转向那追逐光影的狼狈身影,冰封般的眼底,似乎也融化了一瞬。
不知过了多久,凤筱终于用纱网罩住了一只反应稍慢的流萤。那小虫在网中闪烁着微光,映亮了她汗涔涔、脏兮兮却带着满足笑容的脸庞。
“抓到了!”她兴奋地喊道,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朱玄走过来,看了看网中那只萤火虫,笑道:“还行,不算太笨。”
火独明放下酒葫芦,站起身:“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
时云微微颔首。
又是一阵空间转换的轻微眩晕。等凤筱站稳,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她在天宫璇玑殿的偏殿院落外。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巡夜天兵规律走过的轻微脚步声。她身上依旧狼狈,手里却还紧紧攥着那个小纱网,里面那只萤火虫依旧闪烁着微弱却顽强的光芒。
三位师父的身影已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凤筱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蹑手蹑脚地溜回自己的房间。她将那只萤火虫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闲置的玉盏中,看着那点微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心中五味杂陈。
她屏退仙侍,将自己彻底浸泡在温暖的热水中,洗去一身的污垢和疲惫。直到换上干净的寝衣,浑身清爽地走出浴室,她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
夜深人静,所有人都已沉入梦乡。凤筱却毫无睡意。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院中那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枝叶亭亭如盖的古树下,席地而坐。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陆离的光点。
她犹豫了一下,从随身的储物法器里,取出了那份玄黑色、镶嵌七彩流光的拜师帖。
在清冷的月光下,这份帖子更显神秘与厚重。封面那三个龙飞凤舞、气势磅礴的“拜师帖”大字,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帖子打开。
“希望不是什么辣眼睛的东西吧。”
出乎她的意料,帖子内部,并非她想象中可能出现的、如同封面那般恣意狂放的笔迹,也并非空空如也。
映入眼帘的,是工整得不能再工整的字迹。一笔一划,铁画银钩,结构严谨,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认真,与封面那飞扬跋扈的题字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帖子的内容很长,长到在月光下需要缓缓展开。
开篇并非客套的寒暄,而是直截了当地列明了三条师规:
其一,尊师重道,非为虚礼,乃明本分,知进退。
其二,勤勉不辍,道途艰险,唯恒者可达彼岸。
其三,持守本心,不为外物所惑,不为权欲所迷,方得自在。
言辞简洁,却字字千钧。
紧接着,下面并非空洞的勉励,而是分别由三位师父,以那同样工整严谨的字迹,写下的、针对她个人的、详细的教导纲要与期许。
……
火独明写道:
“汝秉性跳脱,灵慧有余而沉潜不足。火之道,非仅焚尽万物之暴烈,更有涅盘重生之玄机。授汝‘醉春风’,非仅对敌之刃,亦是炼心之镜。望汝于烈焰中磨砺意志,于毁灭中感悟生机,终有一日,能掌自身命火,照彻前路迷障。”
时云写道:
“时空渺茫,众生皆蜉蝣。然蜉蝣亦有其轨迹。汝感知敏锐,然心绪易为外物所牵。授汝‘时之沙漏’,非为玩弄光阴,乃令汝体悟刹那永恒之真意。于纷扰中觅得静谧,于流逝中锚定自身。切记,心之所安,即为永恒。”
朱玄写道:
“音为心声,亦可乱神。汝心志尚需锤炼。授汝‘骨铃’,其声可惑心,亦可清心。世间万般声响,诱惑、诋毁、赞誉、悲鸣,皆如过耳之风。望汝能闻弦歌而知雅意,于万千嘈杂中,独守灵台一点清明,辨真假,明是非,不为所动。”
再往下,甚至还有对他们三人所传之道的一些基础阐述、修行禁忌,以及一些她目前还看不太懂的、似乎是更高深境界的描述纲要。林林总总,密密麻麻,写满了帖子内页,其详尽与认真的程度,远超任何正统仙门的师承谱录。
凤筱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工整得近乎刻板的字迹。她仿佛能看到,那三位平日里视规矩如无物、行事随心所欲到了极点的师父,是如何聚在一起,或许还争论了一番,然后极其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这些对她未来的规划和期望。
……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泛的鼓励。
只有最朴实、最直接的责任与指引。
白天训练时那些痛苦的煎熬、狼狈的挣扎,与眼前这份沉甸甸的、写满了用心与期许的拜师帖,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冲击。
她原本以为,拜师帖只是个形式,是三位师父一时兴起的补全。
可现在她才明白,这不是形式。
这是承诺。
是他们以自己方式,给予她的、最郑重的承诺。
……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拜师帖工整的字迹上,也流淌在凤筱渐渐湿润的眼眶中。
她紧紧握着这份帖子,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纸面上。
原来,那看似荒诞不羁的“捞你捞的急”背后,是早已为她铺就好的一条充满荆棘却通往光明的道路。
原来,那魔鬼般的训练,并非单纯的折磨,而是倾注了心血的锤炼。
原来,那带她抓流萤的夜晚,是严厉过后,笨拙却真诚的安抚。
“师父……”她低声喃喃,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轻不可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重量。
玉盏中,那只萤火虫依旧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如同这漫长黑夜中,悄然点亮的一盏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