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夜空,在连续多日的阴霾后,终于露出了几分清明。寒星点点,如同碎冰般镶嵌在墨蓝色的天幕上,一弯冷月悬于中天,将清辉洒向这座历经血火洗礼的边陲重镇。白日里孙守备等人伏诛的血腥气早已被寒风卷散,但那股由杀戮与革新共同催生的、躁动而又充满希望的气氛,却仍在军营的每一个角落弥漫。
帅府书房内,烛火通明。常胜并未因白日的铁血手腕和随之而来的军心归附而有丝毫懈怠。她屏退了左右,只留一盏孤灯,伏案于一张巨大的朔方及周边地域舆图之上。舆图材质陈旧,边角多有破损,但其上山川河流、关隘堡寨的标注却颇为详尽,显然历经多位边将之手增补修订。
她的指尖沿着代表长城的蜿蜒墨线缓缓移动,时而停留在某个烽燧或堡寨的标记上,时而划过代表荒漠或丘陵的阴影区域,眉头微蹙,陷入沉思。父亲的手稿、连日来巡视所见、以及从王老将军等人口中了解到的敌情,在她脑海中不断交织、推演。扩廓帖木儿,这个名字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她知道,表面的平静不会持续太久。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以及王队长压低声音的禀报:“将军,徐辉祖徐将军求见,说有军务禀报。”
常胜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徐辉祖?在这个时辰?她放下笔,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袍,沉声道:“请徐将军进来。”
门被推开,一身玄色常服的徐辉祖迈步而入。他并未穿戴甲胄,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面容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轮廓分明,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审视与疏离的眼眸,此刻却格外深沉,如同蕴藏着风暴的夜空。他手中并未携带文书,只是空手而来。
“末将徐辉祖,参见将军。”他抱拳行礼,礼节周全,却少了几分往日那份若有若无的倨傲。
“徐将军不必多礼,请坐。”常胜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语气平和,“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徐辉祖并未立刻落座,他的目光扫过书案上摊开的巨大舆图,以及旁边堆放的一些写满标注的纸张(上面隐约可见一些奇特的符号和小型阵型草图),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他抬起眼,直视常胜,开门见山,声音沉稳而有力:
“不敢隐瞒将军,末将此来,并非有特定军务禀报,而是心中有些关于朔方防务的疑虑,辗转反侧,难以安枕,特来向将军请教。”
话语说得客气,但“请教”二字背后,是毫不掩饰的试探。经历了校场赌斗、肃贪安民等一系列事件后,徐辉祖对常胜的个人勇武、驭下手段乃至收拢人心的能力,已无太多质疑。但他内心深处,对于一个如此年轻、且缺乏大规模军团实战经验的将领,是否真正具备统帅北疆全局、与扩廓帖木儿这等枭雄对决的战略眼光与军事素养,仍存有极大的疑虑。这关乎朔方城乃至整个北疆的存亡,他无法仅凭几日的表现就完全信服。
常胜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不满,反而像是早有预料。她伸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回到主位,淡淡道:“徐将军心有疑虑,直言无妨。北疆安危,系于你我之手,正当群策群力,集思广益。”
她的从容,让徐辉祖心中那份试探之意更浓。他不再绕弯子,径直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朔方城以北约百里处,一个名为“野狐岭”的关隘标记上。
“将军,野狐岭地势险要,乃是我朔方北面门户,亦是通往北元腹地之要冲。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末将观将军近日整军经武,举措皆切中时弊,令人佩服。然,末将有一事不明,”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常胜,“以我军目前实力,新军未成,元气未复,若扩廓大军压境,我军是应据险固守野狐岭,依仗城防消耗敌军?还是应主动放弃些外围据点,收缩兵力,集中力量于朔方坚城之下,与敌决战?”
这是一个极其尖锐且实际的问题,直接关系到未来的战略抉择。固守野狐岭,可以最大限度地将敌军阻于国门之外,保护后方村镇,但风险巨大,一旦野狐岭失守,守军可能全军覆没,严重挫伤士气。收缩防御,看似稳妥,集中兵力,但意味着将大片国土和百姓暴露于敌骑铁蹄之下,政治上极其被动,且漫长的补给线也易受袭扰。
徐辉祖抛出这个问题,就是要看看常胜对全局态势的理解,以及她在大战略上的取舍与魄力。
常胜没有立刻回答。她起身,也走到舆图前,目光随着徐辉祖的手指落在野狐岭上,又缓缓移开,扫过野狐岭周边错综复杂的地形,以及更北方代表荒漠和北元活动区域的空白地带。
“固守野狐岭,看似积极进取,实则被动。”常胜终于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扩廓用兵,向来讲求出其不意,善于调动敌军。野狐岭虽险,但并非不可逾越。若其以偏师佯攻野狐岭,吸引我重兵,同时遣精锐铁骑,绕道西面‘黑水滩’或东面‘断云谷’等较为隐蔽的路径,直插我军侧后,断我粮道,甚至兵临朔方城下,届时,野狐岭守军进退失据,朔方亦危矣。”
徐辉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常胜所指出的“黑水滩”和“断云谷”,确实是地图上不那么起眼,但熟知本地地理的将领都清楚,那是两条可能存在的小股骑兵渗透路径。她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注意到这些细节?
“那依将军之见,当收缩防御,固守朔方?”徐辉祖追问,语气中带着步步紧逼的味道。
“固守朔方,更是下策。”常胜摇头,手指点在朔方城上,然后向外划了一个圈,“将战场预设于城下,看似以逸待劳,实则将主动权拱手让人。扩廓可以从容扫荡周边,掠夺物资,补充给养,甚至长期围困。朔方城虽坚,然存粮有限,民心易摇。久守必失。况且,”她顿了顿,目光深邃,“我军新练,士气初振,若一味龟缩城内,锐气尽失,与待宰羔羊何异?”
“守亦不是,弃亦不是?”徐辉祖眉头紧锁,常胜的回答似乎否定了两种常规选择,这让他有些不解,甚至觉得对方在故弄玄虚,“那将军的战略究竟是……?”
常胜没有直接回答,她的指尖在野狐岭与朔方城之间的广阔区域缓缓移动,那是一片包含了丘陵、河谷、林地乃至部分荒漠的复杂地域。
“战场,不应由敌人来选择,而应由我们来设定。”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野狐岭要守,但不能死守。朔方城是根基,但不能成为枷锁。”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徐辉祖:“我的想法是,以野狐岭为前哨,以朔方城为依托,在这百里纵深的区域内,构筑一个多层次、可弹性伸缩的防御与反击体系。”
“弹性伸缩?”徐辉祖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眼神中充满了探究。
“不错。”常胜拿起一支笔,在舆图上一边比划一边解释,“野狐岭驻扎精锐,但非主力。其任务非死守关隘,而是利用险要地形,节节抵抗,迟滞、消耗、疲惫敌军前锋,摸清敌军主力动向与虚实。同时,在野狐岭至朔方城之间的关键节点,如‘饮马河’、‘落鹰涧’、‘风滚草坡’等地,预设伏击区、布置疑兵、挖掘陷坑、设置障碍。”
她的话语流畅,仿佛早已在心中推演过无数次:“我军主力,包括新练之精兵,并不固守一城一地,而是化整为零,以营、哨为单位,依托对地形的熟悉,分散隐蔽于这片广阔的预设战场之中。就像……”她略一沉吟,找到了一个贴切的比喻,“就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敌军若长驱直入,则处处受袭,补给线堪忧;若分兵清剿,则我小股部队可迅速集结,形成局部优势,吞掉其一部;若其主力直扑朔方,则我隐蔽于外的各部,可从其侧后、翼背不断发起袭扰,断其粮草,疲其心神,待其师老兵疲,我再集中主力,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寻求决战之机!”
这一番论述,完全跳出了传统城池攻防战的思维框架,勾勒出一个动态、主动、充满攻击性的防御战略。它要求将领对地形了如指掌,要求部队具备高度的机动性和独立作战能力,要求各单元之间拥有良好的通信与协同,更要求主帅拥有极强的全局掌控力和魄力。
徐辉祖听得怔住了。他从未听过如此……大胆而又缜密的构想。这已不仅仅是战术层面的创新,更是战略思想的颠覆!他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推演,如果自己是扩廓,面对这样一个如同刺猬又如同泥潭的防御体系,该如何应对?他发现,竟感到十分棘手!
“这……此法虽妙,但要求极高!”徐辉祖压下心中的震撼,提出了最现实的质疑,“我军新经整顿,各部协同生疏,通信手段落后,如何能实现将军所说的‘化整为零’又‘聚零为整’?若指挥失灵,各部岂不成了一盘散沙,任人宰割?”
“问得好。”常胜似乎早就料到他有此一问,她走到书案旁,拿起几张她之前绘制的草图,递给徐辉祖,“所以,新军操练,阵型革新,势在必行。‘三才’、‘鸳鸯’等小阵,正是为了提升小队独立作战与协同能力。至于通信……”
她指着草图上一组看似简单却颇具规律的符号:“这是我初步设想的一套简易信号指令,包括旗语、灯号、响箭组合,力求在视距和听距范围内,实现快速、准确的信息传递。各营、哨长官需熟记。同时,精选熟悉地形、机敏善走的士卒,组建专门的传令与哨探小队,配备快马,负责远距离信息联络与敌情侦察。”
徐辉祖接过草图,仔细观看。那些符号设计巧妙,确实能在复杂环境下传递关键信息。他越看越是心惊,常胜的思虑之周全,准备之充分,远超他的想象。这绝非一时兴起的空谈,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有着完整支撑体系的战略构想!
他抬起头,看向常胜的目光已然彻底改变。那其中,原有的质疑与审视,已被一种混杂着震惊、钦佩与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所取代。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她的胸腔里,装的不仅仅是帝王的信任和个人的勇武,更有着吞吐山河的韬略!
然而,徐辉祖毕竟是徐辉祖,名将之后,自身亦非庸才。最初的震撼过后,更深层次、更专业、更苛刻的试探,随之而来。他要知道,常胜的这份韬略,是纸上谈兵,还是真正扎根于北疆现实的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