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烛火噼啪轻响,映照着徐辉祖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常胜那套“弹性防御、预设战场”的战略构想,如同在他固有的军事认知壁垒上,硬生生凿开了一道裂缝,透入了令他目眩神迷却又心惊胆战的光芒。最初的震撼过后,他那属于将门之后的骄傲与严谨,促使他必须将这份构想放在最残酷的现实砧板上,进行千锤百炼的拷问。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那张画满信号符号的草图轻轻放回案上,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这一次,他的问题更加具体,直指执行层面的核心难点。
“将军高瞻远瞩,末将佩服。”他先礼节性地赞了一句,随即话锋陡转,“然,此策之实施,有三大难关,宛若天堑,若不能逾越,一切皆是空谈。”
“愿闻其详。”常胜神色不变,做了个请的手势。
“其一,后勤补给。”徐辉祖手指敲击着舆图上那片预设的广阔战场,“将军欲将主力化整为零,散于这百里山川之间。大军行动,粮草为先。分散之后,各部粮秣如何接济?饮水如何保障?尤其是隐蔽期间,生火造饭易暴露行踪,若只靠干粮冷食,又能支撑几日?一旦补给不继,军心自乱,何谈袭扰歼敌?”
这个问题切中要害。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分散游击对后勤的要求远比集中驻扎更高、更复杂。
常胜似乎早有腹案,从容答道:“徐将军所虑极是。故而,预设战场的选择,并非随意而定。你看,”她的指尖再次落在舆图上,划过几个关键节点,“饮马河畔,水源充足;落鹰涧附近,有数处隐蔽山洞,可做临时储粮之所;风滚草坡地势较高,视野开阔,利于警戒。我军可在战前,利用夜间,秘密向这些预设区域转运、囤积部分粮秣、饮水及必要军资,形成数个隐蔽的前进补给点。”
她顿了顿,继续道:“此外,各部分散时,需携带五日份的便携干粮与净水。袭扰作战,讲究快进快出,一击即走,并非长期野外生存。同时,可征调或雇佣熟悉当地地形的猎户、山民作为向导,他们不仅知道小路捷径,更清楚何处有可食用的野果、猎物乃至隐秘水源。至于生火,非必要不生,若必须,则需选择背风、隐蔽之处,使用 smokeless fuel(无烟燃料,可解释为特制的炭或干燥的牛马粪)或在特定时段(如清晨有雾时)进行。”
徐辉祖微微颔首,常胜的回答考虑到了就地取材和秘密储备,并非不切实际。但他立刻抛出了第二个,也是他认为最关键的问题。
“其二,指挥协同与风险。”他的语气加重,“将军之策,核心在于‘分散隐蔽,伺机聚合’。然,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敌军动向诡谲难测。如何确保散布各处的营、哨,能准确理解将军意图,在恰当的时机出现在恰当的地点?若通信被截,传令兵遭遇不测,或某部指挥官判断失误,擅自行动,导致一部被歼,或打草惊蛇,致使全局计划败露,又当如何?此策如同将全军命运系于无数细线之上,一线断裂,满盘皆输!风险,是否过于巨大?”
这才是真正的考验。考验主帅的掌控力,考验部队的纪律性和基层军官的素质,更考验整个通信体系的可靠性。
常胜的目光变得格外深邃,她并没有急于辩解,而是反问道:“徐将军,若依传统战法,集中兵力于朔方城下,与扩廓决战,胜算几何?”
徐辉祖一怔,沉吟片刻,坦诚道:“扩廓麾下铁骑精锐,来去如风,且兵力恐优于我军。若正面决战,即便依托城防,胜负亦在五五之间,甚至……略处下风。”
“既然集中亦是冒险,分散亦是冒险,为何不选择一种更能发挥我军优势、限制敌军所长的冒险?”常胜的声音带着一种冷静的说服力,“至于指挥协同,这便是我革新军制、苦练阵型、设计信号的意义所在。我们要打造的,不是只会听令行事的木偶,而是能够理解战术意图、具备一定独立判断和应变能力的‘手足’。”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清冷的月色,仿佛在对着无形的千军万马说话:“各营、哨主官,需深刻理解此番战略之精髓。他们接到的,不应是死板的‘某日某时抵达某地’的命令,而应是带有明确作战目标、活动区域、以及与友军协同原则的‘任务包’。他们需要在大的框架下,发挥主观能动性,根据当面敌情、地形、天气,灵活选择达成目标的最佳路径与方式。”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徐辉祖:“这确实对军官提出了更高要求,但也正是锤炼我军、汰弱留强的最佳时机。至于风险……战争,从来就没有万全之策。我们要做的,不是消除所有风险,而是通过周密的计划、严格的训练和可靠的通信,将风险控制在可承受的范围内,并让敌人承担更大的风险!”
徐辉祖默然。他不得不承认,常胜的逻辑无懈可击。她不是在回避风险,而是在主动管理和利用风险。这种思维层次,已然超越了一般将领。
他沉默片刻,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诛心的问题。
“其三,将军可曾考虑过……朝堂反应?”徐辉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 caution(谨慎),“主动放弃部分外围据点,纵敌深入,即便最终获胜,其间难免有村镇遭劫,百姓受损。朝中那些言官御史,可会理会将军的‘弹性防御’、‘预设战场’?他们只会看到‘丧师失地’、‘纵容鞑虏’!届时,弹劾的奏章恐怕会像雪片一样飞向京城。将军……可有应对之策?”
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纯粹的军事范畴,涉及到了政治与舆论。这也是历代边将最头疼的问题之一,往往军事上的正确抉择,却因政治上的攻讦而功败垂成,甚至身败名裂。
常胜闻言,嘴角竟然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些许冷峭的弧度。
“徐将军,你说,是朔方城破、北疆防线崩溃的罪责大,还是‘战术性后撤、最终歼敌获胜’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一些损失,罪责更大?”
她不等徐辉祖回答,便自问自答,声音斩钉截铁:“本将军受命于危难之际,持虎符,掌北疆军事。我的职责,是赢得战争,守住国门,护佑这万千军民的长远安危!而非为了规避可能的弹劾,就去打一场必败的仗,或将全军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她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剑,仿佛能穿透墙壁,直指那遥远的金陵皇城:“至于朝堂物议……若事事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这仗,不打也罢!陛下既将虎符交予我手,便是予我临机专断之权!若最终能击退扩廓,保住朔方,些许谤议,不过是清风拂面。若……真有那不识大体、不顾大局之徒,非要在此事上做文章……”
常胜顿了一下,语气森然,带着一股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杀伐之气:“那也要等本将军打赢了这一仗再说!届时,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笔杆子硬,还是我麾下儿郎的刀硬,还是陛下……心中那杆衡量江山社稷的秤,更重!”
这一刻,徐辉祖从常胜身上感受到的,已不仅仅是智慧与韬略,更是一种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霸气与担当!她清晰地划出了界限:军事归军事,政治归政治。在战场上,她拥有绝对的权威和为了胜利不惜一切的决心!
书房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徐辉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女子,看着她那清丽面容下蕴含的如海智慧与如山魄力,心中最后一道壁垒,轰然倒塌。
他回想起自己之前的轻视与质疑,只觉得脸上微微发烫。他终于明白,陛下为何会选择她,为何敢将北疆安危系于她一身。这绝非侥幸,更非儿戏!
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然后,对着常胜,深深一揖到底,动作缓慢而庄重,充满了由衷的敬意。
“将军……”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无比清晰和坚定,“末将……再无疑虑!将军之韬略、之魄力、之担当,辉祖……心服口服!自今日起,末将及麾下朔方边军,唯将军马首是瞻!但有驱策,万死不辞!”
这一揖,一诺,标志着朔方军中最后一股,也是最强大的一股潜在离心力,被常胜以绝对的才华与人格魅力,彻底收服。
常胜看着躬身不起的徐辉祖,脸上冷峻的神色渐渐缓和。她虚扶一下:“徐将军请起。北疆安危,非我一人之力可维系,仍需倚仗将军这般栋梁之材,同心戮力。”
徐辉祖直起身,目光与常胜相接,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信任与决心。一种无形的、坚固的同盟,在这深夜的书房中,悄然确立。
“将军,”徐辉祖的语气已然变成了下属对主帅的请示,“关于预设战场之细节,以及新军操演、信号传递等具体事宜,末将以为,还需尽快细化,形成方略,以便各部执行。”
“正当如此。”常胜点头,“明日升帐,便与众将商议具体部署。徐将军,你熟悉边情地理,还需你多多参详。”
“末将义不容辞!”
当徐辉祖告退离开帅府,行走在清冷的月光下时,他的步伐前所未有的坚定。他抬头望向北方那深邃的夜空,仿佛能看到扩廓帖木儿那鹰隼般的目光。
这一次,他的心中不再有迷茫与担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面对强敌时的昂扬斗志。
因为他知道,朔方城,迎来了一位真正的主心骨。北疆的柱石,已然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