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黎明,是在愈发凛冽的寒风中到来的,但军营之中的气氛,却与往日截然不同。那股因孙守备等人伏诛而激荡的愤慨已然沉淀,转化为一种更为坚实的东西——对台上那位女帅近乎盲目的信任,以及对即将到来的变革,一种混合着好奇、忐忑与隐隐期待的复杂情绪。
校场点将台上,常胜依旧是一身靛蓝戎装,玄色大氅在身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的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沉静地扫过台下已然列队完毕、军容明显肃整了许多的将士。徐辉祖、王老将军等一众高级将领按剑立于她身后左右,人人面色凝重,他们已然知晓,今日将要宣布的,将是足以改变朔方边军命运的决定。
台下,除了各级军官,还有特意被允许前来观礼的部分士卒代表,包括一些在之前肃贪和改善待遇中受益的辅兵、伤愈归队的老兵,甚至还有几名眼神机灵、被选入新组建的哨探小队的新锐。赵莽也裹着伤,被两名敢死营的弟兄搀扶着,站在人群的角落,他那张粗犷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桀骜,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常胜没有多余的寒暄,她向前一步,清越的声音借助内力,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校场,压过了风啸:
“众将士!”
全场肃立,落针可闻。
“自本将军执掌朔方以来,斩蠹虫,正军纪,抚伤恤残,改善粮秣,所为者何?”她顿了顿,目光如电,“非为一己之私,非为一时之安!所为者,乃是要让我朔方边军,脱胎换骨,成为一支真正能战、敢战、善战之铁军!成为让北元鞑虏闻风丧胆,再不敢南窥我大明疆土之雄师!”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感染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将士们的心坎上。
“然,破旧需立新!以往之积弊,除之务尽!以往之陈规,不合时宜者,亦当革除!今日,在此,本将军颁布《朔方新军整训纲要》,计一十八条!此十八条,便是吾等未来立身、练兵、作战之根本!望全军将士,谨记恪守,不得有误!”
她的话音刚落,身后两名亲兵便合力展开了一幅预先准备好的、写满遒劲字体的白色绸布,上面正是那“新军十八条”的详细内容。同时,早有准备的文书官们,也开始将誊抄好的册子分发给各营主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绸布和册子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感。
常胜开始逐条宣读并阐释,她的声音平稳而有力,每一条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基石,投入众人心湖,激起层层波澜。
“第一条,重塑军阶职责。明确自什长至指挥使,各级军官权责,建立垂直指挥与同级协同体系,杜绝推诿掣肘。设立作战、后勤、训练、军法四司,各司其职,直接对主帅负责。”
这一条,是在打破旧有军中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建立高效、专业的指挥架构。不少中层将领面色微变,这意味着他们的权力可能被重新划分,但也意味着责任更加清晰。
“第二条,推行军衔标识。于军服肩、臂处,以不同颜色、纹饰标识军阶兵种,战时便于识别指挥,平日亦显荣辱。”
这是为了提升军队的专业性和辨识度,许多老兵看着自己破旧的号衣,眼中露出了新奇的光芒。
“第三条,革新体能操典。废除陈旧无效之练法,推行分级体能考核。包括长距奔袭、负重越野、器械攀爬、泅渡(针对有条件者)等。每月考核,成绩与饷银、升迁挂钩!”
“哗——”这一条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尤其是“泅渡”和“器械攀爬”,对大多数北方边军来说极为陌生,而与饷银升迁直接挂钩,更是让所有人心中一紧。
“第四条,强化阵型战法。全面推行‘三才’、‘鸳鸯’等小型攻防阵型,注重小队协作与地形利用。操练不再仅限于校场,需至城外实地,模拟各种战场环境。”
徐辉祖微微颔首,这一条与昨夜商讨的弹性防御战略一脉相承。
“第五条,普及文化信号。要求所有队正(含)以上军官,必须识字,至少能看懂军令文书与地图标识。全军推广新定旗语、灯号、响箭信号,务必人人熟悉。”
“识字?”不少行伍出身、靠军功爬上来的军官面露难色,让他们拿刀可以,拿笔简直比登天还难。
“第六条,改善军中医疗。扩大医官队伍,培训战场急救人员分发至各营。强制要求个人卫生,定期沐浴、灭虱,营房每日清扫,垃圾定点处理,粪便集中堆肥。违者重罚!”
这一条关乎性命,底层士卒大多拥护,但一些懒散惯了的兵油子则暗自叫苦。
“第七条,防治夜盲之症。查明军中夜盲者众,乃缺乏特定食物所致。即日起,每日膳食,需保证供应一定量之肝脏、蛋类或特定野菜(如胡萝卜,需寻找替代品)。战时,夜盲者不得担任哨探、夜袭等任务。”
常胜结合了父亲手稿中的记载和现代知识,提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案。李医官在台下听得眼睛发亮,而负责后勤的官员则开始头疼哪里去搞那么多肝脏和蛋。
“第八条,革新被服装具。逐步换装更利于活动、具备基本防护功能的军服。改良靴履,加强防滑与防水。为哨探、夜不收等特殊兵种配备伪装服饰。”
“第九条,设立功过簿。全军推行,详细记录个人之功过,作为赏罚、升迁之核心依据,力求公正透明。”
“第十条,严明赏罚时限。战后论功行赏,不得超过三日。日常违纪处罚,不得超过十二时辰。杜绝拖延,以安军心。”
……
常胜一条条宣读下去,内容涵盖指挥、训练、后勤、医疗、纪律、赏罚等方方面面,细致入微,许多条款闻所未闻,彻底颠覆了传统边军的运作模式。
台下众人的反应各不相同。底层士卒和部分渴望改变的年轻军官,越听眼睛越亮,他们从中看到了公平、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更强生存几率的可能。而部分习惯了旧有模式、思维僵化的老派将领,则眉头越皱越紧,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与抵触。尤其是那些与饷银、升迁直接挂钩的考核条款,触动了太多人的固有利益和舒适区。
当常胜念完最后一条:“第十八条,此纲要即日生效,全军执行。各营主官为第一责任人,推行不力者,视为渎职!有异议者,现在可提,一旦施行,再有非议,以动摇军心论处!”
全场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呼啸。
短暂的沉默后,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一名资历颇老、掌管部分弓弩手的姓钱的指挥佥事出列,抱拳道:“将军!末将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常胜目光平静地看向他。
钱指挥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将军所定诸条,用心良苦,末将感佩。然,其中多条,如那体能操典、文化信号、乃至膳食医药,看似有理,实则……实则过于苛细,不切实际!我边军儿郎,世代戍边,靠的是勇力与血性,而非这些花哨把式!如此折腾,恐耗费钱粮,空耗兵力,反而弱了战心!况且,许多弟兄大字不识,如何强求?还有那夜盲症,自古有之,岂是吃点猪肝野菜就能解决的?末将以为,当务之急是加固城防,整备军械,而非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大动干戈!”
他的话,代表了一大批保守将领的心声。立刻又有几人出列附和。
“钱将军所言甚是!体能训练何必如此繁杂?举石锁、跑校场足矣!”
“让厮杀汉去识字,岂不是笑话?”
“改善伙食自是好事,但如此规定,后勤压力巨大啊!”
……
质疑之声渐起,校场上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徐辉祖和王老将军都看向常胜,想看她会如何应对。
常胜没有动怒,她等质疑的声音稍歇,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钱将军,诸位将军,你们可知,为何我大明边军,往往兵力不逊于北虏,却时常被动挨打?”
她不等回答,便自问自答:“非我将士不勇,非我甲胄不坚!乃因我军,如同一架老旧生锈的战车,部件失灵,运转不灵!北虏铁骑,来去如风,聚散自如。而我军呢?调动迟缓,通信基本靠吼,辨识基本靠猜,夜间如同盲人,伤病全靠硬扛!如此军队,纵有百万,也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们口中的‘花哨把式’,‘细枝末节’,正是要给这架老战车换上新的轴承,加上润滑,让每一个齿轮都精准咬合!让每一个士卒,都成为这架战车上一个可靠、有效的部件!”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提出质疑的将领:“体能苛细?那是为了让你们在战场上跑得更快,耐力更久,追击时能咬住敌人,撤退时能摆脱追杀!文化信号?是为了让你们在混乱的战场上,看得懂旗号,听得懂命令,不至于像无头苍蝇!防治夜盲?是为了让你们在黑夜中也能看清敌情,也能发起突袭,而不是只能被动挨打!改善医疗卫生?是为了让更多受伤的弟兄能活下来,让更多健康的弟兄不因疾病而非战斗减员!”
她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鼓,敲得那些质疑者哑口无言。
“至于耗费钱粮?”常胜冷笑一声,“孙守备之流贪墨的,够我们推行此策十倍!而若因训练不足、准备不周而导致城破军覆,那损失的,又何止是钱粮?!那是无数将士的性命,是大明的国土与尊严!”
她最后将目光定格在那些面露难色的军官身上:“识字难?可以学!从最简单的字,从军令常用字开始学!本将军会安排文书官授课!谁若觉得自己学不了,不堪为军官,现在就可以解甲归田,本将军绝不阻拦!朔方军,不需要连学习勇气都没有的懦夫!”
“还有你,赵莽!”常胜突然点名角落里的赵莽。
赵莽一愣,挣扎着站直身体:“末将在!”
“你勇力冠绝三军,可能看懂地图标识?可能独自带领一队人马,在野外生存三日,并完成指定任务?”
赵莽张了张嘴,脸憋得通红,最终颓然道:“末将……不能。”
“光有勇力,不过百人敌。”常胜语气稍缓,“本将军希望看到的,是一个能识文断字、懂战术、会带兵、能独当一面的赵莽!而不是一个只知冲锋陷阵的莽夫!这新军十八条,就是给你,也是给所有有志气、想成为真正名将的弟兄们,指的一条明路!”
赵莽虎躯一震,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重重抱拳:“末将……遵令!一定学好!”
常胜再次面向全军,声音如同最终裁决:“本将军意已决!新军十八条,非是商议,而是军令!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在执行中理解!各部主官,即刻回去,组织所属官兵,学习、领会、执行!三日后,本将军要看到初步成效!半月后,全面考核!届时,达标者赏,推行不力者,勿谓言之不预!”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得所有人心头沉甸甸,却又点燃了某种火焰。
“散!”
军令一下,无人再敢公开质疑。将领们怀着复杂的心情各自散去,准备回去消化这惊天动地的变革。士卒们则议论纷纷,大多带着新奇与兴奋。
徐辉祖走到常胜身边,低声道:“将军,阻力恐不会小。”
常胜望着台下逐渐散去的人流,眼神深邃:“我知道。但破茧成蝶,岂能不经历阵痛?徐将军,你我之重任,便是要确保这阵痛,在可控之内,并最终,催生出那足以震慑北疆的蝶翼。”
革新之举,已如离弦之箭,再无回头之路。朔方边军的命运齿轮,在这一天,被常胜以无比的魄力与远见,强行扳向了另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