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荣归定海
东海之上,碧波万顷,天光浩渺。常胜所率领的凯旋舰队,如同一条威严的钢铁巨龙,劈波斩浪,驶向已然在望的定海卫城。与出征时的肃杀凝重不同,此刻的舰队洋溢着一种难以抑制的胜利喜悦与荣归故里的轻松。
主舰“靖海”号的桅杆顶端,那面绣着“镇国公常”的猩红大纛在海风中猎猎作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耀眼夺目。紧随其后的各色战船,帆樯如林,旌旗招展。船上的将士们,虽然面容疲惫,甲胄上带着征尘与血战的痕迹,但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自豪与兴奋的光芒。他们高声谈笑,互相拍打着肩膀,分享着战斗中的惊险与功绩。就连船首劈开的浪花,仿佛都带着欢快的节奏。
定海卫城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码头上,早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得到凯旋消息的留守官兵、城内百姓、乃至周边村镇闻讯赶来的乡民,将整个码头区域挤得水泄不通。彩旗飘扬,锣鼓喧天,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的火药味和人群热烈的喧嚣。
当“靖海”号那庞大的船身缓缓靠上码头,跳板搭下的那一刻,人群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镇国公万岁!”
“新水师威武!”
“大明万胜!”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掀翻码头的顶棚。百姓们挥舞着简陋的彩带、农具,甚至将花瓣、米粒抛向空中,用最质朴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狂喜与感激。他们中的许多人,亲人曾被倭寇杀害,家园曾被焚毁,是常胜和新水师,为他们报了血仇,夺回了安宁。
常胜出现在船舷边。她已卸下征战时的山文银甲,换上了一身较为轻便的绯色国公常服,外罩玄色披风。长时间的海上征战和殚精竭虑,让她清减了不少,脸色带着一丝疲惫的苍白,但她的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眉宇间那股经血火淬炼的威严与沉静,令人心折。
她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缓缓扫过码头上那一张张激动、狂热、充满希冀的脸庞,然后,对着这片她守护的土地和人民,郑重地抱拳,深深一揖。
这个动作,再次引来了更猛烈的欢呼。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人,甚至激动得老泪纵横,跪伏在地,连连叩首。
韩成、耿瓛等将领率领着登陆的将士们,排着整齐的队列,踏着坚实的步伐走下跳板。他们高举着缴获的倭寇旗帜,抬着装有倭寇大头目肥前龙造以及其他重要俘虏的囚笼,展示着此战的辉煌成果。每一样战利品的出现,都引来阵阵惊呼和更热烈的喝彩。
定海卫城,变成了一片欢庆的海洋。胜利的喜悦,如同浓郁的美酒,醉倒了每一个人。
第二幕:惊雷骤至
常胜在亲兵的护卫下,走下“靖海”号,踏上了坚实的地面。码头上欢呼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无数崇敬、感激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地方官员和留守将领早已等候在此,准备迎接督师入城,举行盛大的庆功仪式。
然而,就在这胜利的顶点,欢乐的浪潮即将达到最高峰的时刻——
一阵极其突兀、极其刺耳的马蹄声,如同利刃般撕裂了喧闹的声浪,由远及近,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冲向码头!
所有人都被这不合时宜的急促声响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骑快马,如同从血与火中冲出,马上的骑士浑身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官服破损,脸上满是疲惫与惊惶。他背插三根染满尘泥、却依旧刺目的红色羽毛——这是大明最高等级、最紧急的八百里加急军报的标志!
那骑士对周围震天的欢呼和鼎沸的人声充耳不闻,充血的双眼中只有码头前方那道绯色的身影。他猛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前蹄尚未完全落地,骑士便已滚鞍落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常胜面前数步之处,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一封裹着黑漆、象征着最紧急军情的信筒高高举起,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呐喊声,压过了所有的喧哗,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督师!八百里加急!辽东……辽东急报!女真酋首努尔哈赤,僭越称汗,建国号‘金’!集结二十万铁骑,已突破长城边墙,攻陷抚顺、清河等堡!辽沈震动,北疆……北疆危在旦夕!陛下……陛下急召督师回京议策!!!”
如同九天之上一道惨白的霹雳,毫无征兆地劈入了这欢庆的海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码头上的万千百姓,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欢呼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挥舞的手臂停滞在半空,抛洒的花瓣无声飘落。所有的喧嚣、所有的喜悦,在刹那间被抽空,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那骑士嘶哑呐喊后粗重喘息的声音在回荡。
刚刚还在为东南倭患平定而狂喜的人们,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恐惧。女真?金国?二十万铁骑?突破长城?这些词语,对于刚刚从倭寇噩梦醒来的东南军民来说,遥远却又带着刺骨的寒意。
韩成、耿瓛等将领脸上的兴奋与自豪也瞬间冻结,瞳孔骤然收缩,猛地看向那封被举起的、仿佛重逾千斤的黑色信筒,又齐齐将目光投向了他们的主帅——常胜。
常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海风吹拂着她绯色的衣摆和玄色的披风,猎猎作响。她脸上那丝胜利后的疲惫,以及方才面对百姓时流露出的些许温和,在听到军报的瞬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面容如同覆盖上了一层寒冰,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瞳孔在急剧收缩后,变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暗、冰冷,倒映着远处依旧蔚蓝、此刻却仿佛暗藏无尽风暴的天空。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凉的黑色信筒时,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稳稳地将其握住。
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紧紧握着。那坚硬的触感,那象征着北疆烽火与国运危机的重量,透过掌心,清晰地传递到她的四肢百骸,传递到她心脏的最深处。
她想起了王老将军那封语重心长的边关来信。
想起了黑鲨屿、蛇蟠岛缴获的那些精良火铳。
想起了那块刻着飞鸟云纹和狼首图腾的青铜令牌。
想起了那封署名“佟佳·哈尔哈”、明确写着“使其无暇北顾”的密信。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警示,所有的推断,在这一刻,与手中这封八百里加急,轰然对撞,彻底印证!
北方的狼,终究是彻底亮出了獠牙,不再满足于在背后操纵南方的恶犬,而是亲自下场,要以雷霆万钧之势,撕咬大明的咽喉了!
她赢了东南,平定海疆,斩断了恶犬的链条。然而,那真正的、更强大的、也更凶残的对手,却在她赢得胜利的同时,以一种更为猛烈、更为直接的方式,悍然发动了总攻!
这凯旋的荣耀,尚未在手中捂热,便被来自北方的惊雷,炸得粉碎!
第三幕:无声的惊涛
码头上,死寂依旧在蔓延。那极度的喧闹与极度的寂静所形成的反差,压抑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地钉在常胜身上,等待着她的反应,她的决断。
常胜依旧沉默着。她握着那封军报,目光从面前惶恐的骑士脸上移开,再次缓缓扫过周围那些尚未从震惊和恐惧中回过神来的军民。
她看到了他们眼中的茫然无措,看到了那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所扑灭的灰暗。她看到了孩子们紧紧抓住父母衣角的小手,看到了老人们脸上新添的忧虑的沟壑。
这东南的海疆,她刚刚用血与火将其洗涤干净,还给了他们暂时的安宁。然而,北方的战火一旦燎原,这用无数牺牲换来的安宁,又能持续多久?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的心中,仿佛有惊涛骇浪在奔涌咆哮!那是对努尔哈赤狼子野心的愤怒,是对北疆局势的忧虑,是对朝廷应对能力的质疑,是对未来那场注定更加惨烈、关乎国运的战争的沉重预感,更是对远方京城中,那同样需要她支撑的丈夫,以及那一双年幼子女的深深牵挂……种种情绪,如同狂暴的漩涡,几乎要将她吞噬。
然而,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她强行压制在那冰封般的神情之下。
她知道,此刻,她就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她不能乱,不能慌,更不能倒下!
良久,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她终于动了。她没有去看那封军报的内容——既然是以八百里加急、陛下急召的形式送达,内容已不言自明。
她只是将握着信筒的手,缓缓垂至身侧,然后,抬起了头。目光不再冰冷,而是重新变得锐利、坚定,如同出鞘的绝世宝剑,扫过麾下所有将领,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官兵,扫过那万千的百姓。
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一切嘈杂与寂静的力量,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诸位。”
仅仅两个字,便让所有惶惑不安的心,为之一震。
“东南倭患,赖将士用命,百姓支持,已然平定!”她先肯定了刚刚取得的胜利,稳定军心民心,“此乃我等之功,亦是我等之责!”
随即,她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凝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然,北疆烽火骤起,虏酋猖獗,国难当头!此乃关乎我大明社稷存续、亿兆生灵安危之终极一战!”
她举起那封黑色信筒,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战鼓擂响:
“陛下急召,国士之责!本督即刻启程,返京面圣!”
她目光如电,看向韩成、耿瓛等将领:“东南善后事宜,交由你等,依既定方略,务必稳妥!重建水师,巩固海防,不得有误!”
“末将遵令!”韩成、耿瓛等人轰然应诺,尽管心中同样震撼,但主帅的冷静与决断,给了他们莫大的信心。
常胜最后将目光投向那沉默而惶恐的万千百姓,声音放缓,却带着一种深沉的承诺与力量:
“乡亲们!东南之安宁,来之不易,需诸位共同守护!北疆之敌,虽强,然我大明立国数十载,底蕴犹在,忠勇之士辈出!望诸位各安其业,相信朝廷,相信陛下!待本督北上,必与北疆将士同心戮力,卫我国土,护我黎民!”
她没有慷慨激昂的呐喊,没有空洞的许诺,但这沉稳有力、充满担当的话语,却像一道暖流,注入了那些冰冷恐惧的心中。人们看着她那坚定如山的身影,仿佛找到了依靠,眼中的惶恐渐渐被一种信任与期盼所取代。
第四幕:风从北来
常胜没有参加任何庆功仪式,甚至没有进入定海卫城。在下达一系列紧急命令,安排好东南的善后与防务之后,她只带着少量的亲兵护卫,登上了那艘将她送回胜利的“靖海”号……只不过,这一次,航向不再是东南的海疆,而是遥远的北方京师。
“靖海”号再次扬帆,但气氛与归来时已截然不同。没有了欢庆,只有一种大战将至的凝重与肃穆。常胜独立船头,任凭越来越强的海风吹动她的披风,猎猎作响。
她摊开手掌,那封来自北方的八百里加急静静地躺着。她没有去看,目光只是遥望着北方那水天一线的方向。
那里,是京城,有她牵挂的家人,有复杂诡谲的朝堂,有等待她做出抉择的皇帝。
更远处,是烽火连天、铁蹄铮铮的北疆,是那个名叫努尔哈赤的、野心勃勃的对手,是一场注定尸山血海、决定帝国命运的终极之战。
东南海疆的波涛刚刚平息,北地塞外的风沙已然扑面。
她赢了第一局,斩断了伸向东南的黑手。但现在,棋盘已经转移,对手已经亲自下场,赌注是整个天下的归属。
常胜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气的海风,当她再次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沉淀,只剩下如同北极星辰般冷冽而坚定的光芒。
她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剑柄,低声自语,又像是在对那未知的北方强敌宣告:
“也好……那就来吧。”
“靖海”号破浪向北,舰首划开一道长长的、笔直的白色航迹,如同利剑,指向那风暴来临的方向。
风,从北来。带着血与火的气息,带着一个时代的终章与开篇,呼啸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