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离开乾清宫,踏着宫道上的夕阳余晖,一路返回东宫。
途中,太子朱标依旧难掩心中的激赏与兴奋,对儿子今日在乾清宫的表现赞不绝口。
“英儿,今日你提出的《商旅则例》与‘官牙’之议,环环相扣,思虑之周详,连父皇都赞叹不已,称之为‘老成谋国’!实乃利国利民之长策!为父心中,亦是欣慰无比!”朱标拍着儿子的肩膀,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朱雄英谦逊道:“父王过誉了。儿臣只是偶有所得,幸得皇爷爷与父王不弃,准予试行。”
回到东宫春和殿,太子妃常氏早已备好晚膳。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用膳后,常氏见丈夫与儿子似有要事商谈,便体贴地带着宫人退下,将殿内空间留给了父子二人。
烛火摇曳,殿内只剩下朱标与朱雄英对坐。
朱标亲自斟了两杯清茶,推给儿子一杯,脸上带着轻松而欣慰的笑容,显然还想继续深入探讨日间那两项即将推动的商业新政。
然而,朱雄英手捧温热的茶杯,心中却念头飞转,权衡着一个更为深远、也更为大胆的想法。
「此次拍卖所得巨资,虽解了燃眉之急,然终究是‘术’而非‘道’。大明财政之根本顽疾,在于土地问题。」
「贫者无立锥之地却仍负人头重税,富者田连阡陌却可隐匿丁口,导致税基流失,民不聊生。此乃历朝覆灭之根由!」
「‘一条鞭法’将徭役杂税折银,‘摊丁入亩’将丁银摊入田赋,有田者多纳,无田者少负或不负……此乃釜底抽薪之策,能极大缓解社会矛盾,解放生产力,建立更公平、更稳定的税收体系。」
「父王仁厚,深受儒家‘仁政爱民’思想影响,对百姓疾苦体会更深,若我提出此二策,或许……或许比皇爷爷更容易理解此策的良苦用心?」
「此事关乎国本,触动利益巨大,此时向皇爷爷提出,确属时机不当。但父王身为储君,未来亦将执掌江山,若能先得其理解与认同,日后推行,阻力或可小些……不如,就趁此父子独处之机,先行透露,也算……打个预防针?」
思虑再三,朱雄英决定冒险一试。
他放下茶杯,神色变得异常郑重,看向朱标:“父王,今日商政之议,若能顺利推行,确可富国利商。然,儿臣心中,仍有一事,关乎大明财政之根本,百姓生计之长远,思之念之,想与父王探讨。”
朱标见儿子神色肃穆,不似寻常讨论,也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英儿有何深思,但说无妨,为父与你一同参详。”
朱雄英深吸一口气,大脑飞速运转,用尽可能平缓、务实且为民请命的语气,阐述了他思虑已久的根本之策:
“父王明鉴。儿臣近日观历朝史书,结合徐增寿等伴读谈及家乡见闻,深感现行税制,有一大弊政,亟待革除。”
他切入要害:“便是这‘人头税’,即丁银。贫苦之家,本就田亩稀少,甚至无立锥之地,然按丁征税,每口皆需缴纳固定银钱。遇上天灾人祸,无力缴纳,唯有卖儿鬻女,或举家逃亡,成为流民。其结果,朝廷丁银收不上来,户口隐匿严重,反而税基萎缩。”
他对比而言:“然,田亩是死的,是跑不掉的。拥有田亩越多,其负担税赋之能力理应越强。”
随即,他抛出了核心建议:“故,儿臣斗胆设想,可否……可否选一二县之地,先行试点?将一县之丁银、以及诸多繁杂徭役,统统折算成银两,不再按人头征收,而是全部摊入该县的田亩赋税之中,一并征收?”
他描绘其愿景:“如此,有田者,按其田亩多寡纳税,田多者多纳,田少者少纳;无田之佃户、佣工,则可免去丁银之苦。朝廷一县之税银总额不减,而小民负担可谓大减!逃亡隐匿之弊可清,户口得以核实,社会亦可安定。此乃‘损有余以补不足’,正合圣贤‘仁政’之道啊!”
在朱雄英心中,这试点之策,正是历史上“一条鞭法”和更彻底的“摊丁入亩”的核心精髓:
「以此为由,将徭役货币化,人头税资产化,是迈向现代税收制度的关键一步!它能将农民从土地和人身依附中解放出来,促进劳动力流动,缓解尖锐的社会矛盾!」
朱标初闻此议,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露出了极度震惊之色!
他手中的茶杯差点失手滑落!
作为熟读经史、协助朱元璋处理天下政务多年的太子,他太清楚这个提议意味着什么!
这已不仅仅是技术性的调整,而是对整个赋税根基、社会财富分配方式的根本性变革!
它触动的是天下所有土地拥有者,尤其是那些田连阡陌的士绅、勋贵、豪强的根本利益!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朱标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儿子,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他迅速权衡着此策的利弊:
「英儿此策……其心可嘉!其志可佩!‘有田者多纳,无田者少负’,此念……直指赋税不公之核心,确是为黎民百姓请命之仁心!若真能施行,天下贫苦百姓,无异于再造之恩!此乃圣王之道!」
「然……其阻力之大,牵扯之广,简直难以想象!此举无异于将天下税负,大部分转嫁到士绅豪强身上!他们岂会坐以待毙?届时朝野反对之声,必将汹涌如潮!甚至可能激起大变!」
「如今北元未灭,国内需稳。父皇虽雄才大略,然……然面对整个士绅阶层的反弹,恐怕也需慎之又慎……」
「但是……英儿能看到此层,并提出‘试点’之法,已是虑事极其深远!此策蕴含的‘公平’与‘仁政’之理,与儒家理想暗合,将来……将来或真为治国之良方!」
过了许久,朱标长长吐出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着儿子,语气凝重至极:“英儿……你此心……此志……为父……明白了。”
他艰难地选择着措辞:“你心系黎民,欲革除积弊,此乃仁德之心,为父深感欣慰。你所言‘摊丁入亩’之策,于理而言,确能均平赋役,苏解民困,有莫大之善政潜力。”
然而,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严肃:“然,兹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关涉之广,阻力之巨,远超你今日所提商政改革十倍、百倍!绝非眼下时机可以轻议!”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带着告诫与保护之意:“如今北疆战事刚歇,国内百废待兴,首重安稳。此策若在此时提出,无异于平地惊雷,必将引致朝野剧烈震荡,非但不能成事,反可能误国误民!甚至……可能为你招致莫测之险!”
他恳切地看着儿子的眼睛:“英儿,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操之过急。一口吃不成胖子。当前之要务,是将《商旅则例》与‘官牙’之事办好,做出成效,积累威望与经验。待根基稳固,时机成熟,再图此根本之策不迟。”
最后,他郑重叮嘱:“此事,你心中有数即可。暂时……暂时切勿再向他人提及,尤其……不要在你皇爷爷面前提起。父皇性子急,若闻此策,恐……恐生变故。且等将来,由为父寻得合适之机,再徐徐图之。你可明白?”
朱雄英听着父亲语重心长的告诫,心中了然。
父王并非反对此策,而是深知其凶险,这是在保护他,也是在为未来的改革保留火种。
「父王果然仁厚,且深谙政治之险。他理解并认同此策的合理性,但更清楚现实的阻力。他让我暂时隐忍,是为我好,也是为大局计。」
「也罢,今日能得父王理解,已是一大进展。正如父王所言,待商业改革见效,根基深厚之后,再借势推动土地赋税改革,方是稳妥之道。」
他收敛心神,恭敬地躬身道:“儿臣明白父王的深意与爱护之心。是儿臣思虑不周,过于急切了。一切听从父王安排,当前必先专心办好商政之事。此事,儿臣谨记于心,绝不会在外妄言。”
朱标见儿子如此懂事,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重新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好!英儿你能明白就好!来,我们再细细商议一下这《商旅则例》编纂的细节……”
殿内烛火继续摇曳,父子二人的身影映在窗上,一场关于未来根本大计的密议悄然结束,而另一场关于当下要务的探讨,则刚刚开始。
一个更加深远改革的蓝图,已在这东宫的夜色与未来的国君心中,寻到了一方妥帖珍藏的密匣,静待开启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