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乾清宫东暖阁内。
朱元璋正听着太子朱标的禀报。
朱标将昨日与朱雄英商议的,关于江南豪商沈氏等人串联贿赂、散布谣言、阻挠龙江船厂工务一案的详情,以及初步的处置建议,简明扼要地向朱元璋禀明了一遍。
朱元璋半阖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脸上看不出喜怒。
待朱标说完,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古井寒潭,深不见底。
「沈家……就是那个在拍卖会上,砸下三百七十万两,眼都不眨一下的江南豪商?嘿,真是有钱烧得慌,敢把银子用在跟咱掰手腕上了!」
「标儿和英儿处理得不错。先敲打了老四,稳住了宗室内部,再腾出手来收拾这些蠹虫。顺序是对的。」
他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标儿,依你看,此事当如何处置,方能既肃国法,又安人心?”
朱标早已胸有成竹,闻言躬身,声音沉稳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
“回父皇,儿臣以为,对此等胆大包天、竟敢串联朝臣、散布谣言、阻挠国策、几近谋逆之豪商巨蠹,绝不可姑息养奸,务必从严从重,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他顿了顿,条理清晰地陈述方案:
“首恶沈氏家主,其行径已非寻常商贾争利,实同谋逆!儿臣建议,抄没其全部家产,主犯……凌迟处死,夷其三族!其族中主要男丁,皆斩!妇孺没入官奴籍。以此雷霆手段,震慑天下所有心怀叵测之豪强!”
“其余从犯各家,视其参与程度、贿赂多寡,或抄家、或流放、或重罚,绝不轻饶!”
“至于工部、户部那些收受巨额贿赂、刻意拖延公务之胥吏官员,一经查实,无论品级,主犯立斩!家产抄没,家人流放三千里!从犯革职,永不叙用,杖责充军!”
“唯有如此,方能彻底铲除祸根,彰显朝廷肃贪反腐、推行新政之决心!使天下人知,皇明法度森严,触之即死,绝无幸理!”
朱标这番话,语气平静,内容却狠辣决绝,充满了铁血手腕,与他平日仁厚的形象判若两人。
显然,江南豪商此次触及新政根本的行为,真正触碰了这位储君的逆鳞。
朱元璋听完,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之色。
「看来标儿是真正动了怒,也下了决心。这般处置,虽显狠辣,但对此等妄图动摇国本的豪强,就必须连根拔起,以儆效尤!」
「好!这才像是咱朱元璋的儿子!该狠的时候,就得有这般狠劲!仁厚是对良善百姓的,对这些蛀虫,就得用重典!」
「夷三族……嗯,是重了些,但对付沈家这等富可敌国、又敢插手朝政的巨蠹,正需如此重手,才能让那些藏在暗处的牛鬼蛇神,彻底胆寒!」
「标儿不仅仁厚,骨子里还是像咱!这把刀,该亮的时候,亮得刺眼!豪商、官员哭,总好过百姓哭。」
他微微颔首,脸上依旧古井无波,但出口的话语却比朱标的方案更增一分老辣与森严:
“准奏。”
“就依你之言办。然,着三法司与锦衣卫会同速审,口供、账册、赃款、往来书信,诸般铁证务必齐备,汇编成册,直呈御前。”
他目光如冰,扫过朱标:“要杀,就得让天下人看得明白,他们为何该杀!要抄,就得让世人看得清楚,他们凭何该抄!务求铁证如山,明正典刑,布告四方,使人无可指摘,亦无可侥幸!”
“此事,由你全权督办。”
“儿臣遵旨!”
朱标心中一凛,更深切地体会到父皇那“明刑弼教”背后,对“法理”与“震慑”双重极致的追求。躬身领命,转身退出。
回到春和殿,朱标立刻沉声下令:“传锦衣卫指挥使蒋瓛!”
“奴婢遵旨!”内侍领命,疾步而出。
不过一刻钟,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便如鬼魅般现身春和殿。
“臣蒋瓛,参见太子殿下。”
“蒋指挥使,”朱标目光锐利,将一份早已写好的手谕递给他,声音冰冷,“即刻依此行事!捉拿沈氏一族及其同党,查抄家产,按律严办!工部、户部一应涉案官吏,同步锁拿!龙江船厂那边,亦需即刻整顿,清除蠹虫,确保工务顺畅!”
“臣,遵旨!”蒋瓛双手接过手谕,看都未看,便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寒光。他等待这一刻,已有多时。
与此同时,金陵城,沈家宅院。
庭院深深,曲径通幽。
花厅之内,沈氏当代家主,正悠然坐于黄花梨木太师椅上,手边是一盏氤氲着热气的顶级龙井,手中不紧不慢地捻动着那一串深色的沉香木佛珠。
他面容清癯,眼神平静,仿佛外界的一切风波都与他无关。
唯有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那过于平稳的捻动佛珠的手指节奏中,看出一丝极力压抑的不安。
「朝廷……终究还是动手了么?」
「姚广孝死了……燕王被鞭笞闭门……看来,陛下和太子的决心,比想象中更坚决。」
「这一步,或许真的走错了……低估了那位皇太孙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朝廷推行新政的意志。」
「可惜了……沈家几代积累的财富、人脉……此番,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此番该如何破局?」
「然,商海沉浮,赌赢了,富贵滔天;赌输了,倾家荡产,乃至身首异处,亦是常事。又有何错之有?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他心中念头百转,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甚至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只是那茶香入口,却品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就在这时,宅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盔甲摩擦的铿锵之声与厉声呵斥!
“锦衣卫办差!闲杂人等回避!”
“轰隆”一声巨响,沈家那扇象征着权势与财富的朱漆大门,被粗暴地撞开!
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缇骑,如潮水般涌入院内,瞬间控制了所有出入口。
为首者,正是锦衣卫指挥同知,他手持敕令,目光冰冷地扫过惊慌失措的沈家仆役,最终定格在花厅内那依然端坐的身影上。
“沈家主!”同知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尔等勾结朝臣,散布谣言,阻挠国策,罪同谋逆!奉太子殿下手谕,抄没家产,锁拿全族!拿下!”
数名精锐缇骑立刻扑上。
沈家主端坐不动,甚至没有抬眼看来人,只是缓缓放下茶盏,将那串沉香木佛珠轻轻放在案上。
他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一丝褶皱的衣袍,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名同知,语气竟出奇的淡然:
“罪民……领旨。”
没有挣扎,没有辩驳,甚至没有一丝惊慌。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这份异乎寻常的平静,反而让周围如临大敌的锦衣卫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
同日,金陵城内,与沈氏勾结的另外几家豪商宅邸,亦被锦衣卫同时破门而入,锁拿查抄。
而真正令朝野为之悚然的,是随后从沈家秘库与别业中搜检出的物件清单——
除金银珠宝、田契盐引外,竟还有违禁的弓弩、刀剑,乃至数副精良的暗甲!
锦衣卫更从其往来密信中,证实其曾有“资海寇以乱津门”的未遂之谋。
当这些证物与口供一并呈上时,“谋逆”二字,已不再是修辞,而是铁一般的事实。
其余各家,亦多有不法囤积、私通胥吏、鱼肉乡里之铁证。
工部、户部数名涉案司官、胥吏,或在衙署、或在家中,被如数缉拿归案。其受贿账目清晰,拖延公务的指令记录确凿,无从抵赖。
朝廷动作之迅猛,配合之默契,令人咋舌。
与此同时,龙江船厂。
一队精干锦衣卫在工部官员的陪同下,持令直入,以雷霆之势,将几名收受重贿、刻意拖延工务的工头、司吏当场锁拿。
其罪证确凿,不容置辩。
整个船厂为之震动!
新任提举老匠头看着被如死狗般拖走的蠹虫,激动得老泪纵横,对着皇城方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陛下圣明!太子殿下圣明!皇太孙殿下圣明啊!”
“苍天有眼!这些祸害船厂、阻碍殿下大计的宵小,终于伏法了!”
“臣……臣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定要将新船如期造出,以报殿下天恩!”
船厂上下工匠,见此情形,无不拍手称快,士气大振。
之前因刁难而产生的滞涩之气,一扫而空。
接下来几日,物料输送、款项拨付、工匠招募,瞬间变得顺畅无比。
数日之内,案件审理迅速完成。
首犯沈氏,对其罪行供认不讳,被判凌迟,夷三族。
其余从犯豪商,或斩或流。涉案官吏,皆按律严惩。
抄没之家产,数额之巨,令人瞠目结舌,尽数充入国库。
一场企图螳臂当车、阻挠新政的风波,在以朱元璋的默许、朱标的铁腕、朱雄英的洞察以及锦衣卫的高效执行下,被迅速且残酷地碾碎。
金陵城的天空,仿佛被这场血腥的清洗涤荡得更加澄澈,却也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陛下、太子和皇太孙,用最直接的方式,向天下宣告了推行新政的不可阻挡之势。
顺之者,或可共享海贸之利;逆之者,沈家,便是前车之鉴。
乾清宫内。
朱元璋看着蒋瓛呈上的最终案卷与抄家清单,脸上并无太多喜色。
「沈家一倒,江南那群蠹虫,该老实几年了。海贸之路,十年内当无大阻。」
「只是……刀子磨得太利,见血太多,那些读书人心里,怕是又要嘀咕咱‘暴虐’了。」
他冷哼一声,将案卷合上。些许物议,动摇不了国策,但确需留意。
「下一道恩旨吧,江南今岁税粮,减免半成。让户部拟个章程,此番抄没的浮财,可拨出一部分,在苏松等地兴修水利,惠及地方。」
打一巴掌,终究得给颗甜枣。这帝王平衡之术,他玩了一辈子,早已炉火纯青。
而此刻的东宫内,朱雄英得到了案件了结与全部细节的禀报。
他站在窗前,望着远方,目光深邃,并无太多胜利的喜悦。
他知道,扫清了这些障碍,《大明日报》的创办,龙江新船的建造,乃至整个开拓海疆的国策,都将进入一个全新、更快的轨道。
然而,指尖传来的抄家清单的冰冷触感,以及“夷三族”那鲜血淋漓的判决,都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这份顺畅所付出的残酷代价。
「雷霆手段,固然见效神速。沈家囤积甲胄,其心当诛,落此下场亦是咎由自取。」
「但……杀戮与震慑,可以扫清道路,却不能真正凝聚人心。江南士绅惊惧之余,其心未必归附。」
「真正的长治久安,需要利益捆绑,需要愿景共享,更需要制度与律法的公正昭彰,而非仅仅是对皇权铁拳的恐惧。」
「《大明日报》要办的,正是这‘凝聚人心’之事。而更长远看,清丈田亩、税法革新,让利益分配归于阳光之下,才是根除此类豪强坐大、勾结官吏的治本之策。」
他,必须更快地成长,积蓄更多的力量——
不仅是权力,更是开创太平盛世的器量与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