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期，转瞬即逝。
这十日里，金陵城上空因江南豪商案而弥漫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役”，也在四部衙门与格物院划出的临时报馆内，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十日之后的清晨，东宫偏殿内，气氛凝重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皇太孙朱雄英端坐案后，面色平静。
下方，礼、户、工、吏四部尚书肃立，虽官袍依旧整齐，但眉宇间难掩连日操劳的疲惫，只是眼神中却都闪烁着一种完成艰巨任务后的光亮，以及一丝志忑——
成败，就在今日验收。
“十日之期已到。”
朱雄英目光扫过四人，声音清朗，不带多余情绪，“诸位大人，成果如何？”
礼部尚书作为牵头之人，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双手捧着一份装帧好的册子，恭敬呈上：“启禀殿下，臣等幸不辱命！此乃《大明日报》创刊号之完整样稿，请殿下过目！”
朱雄英接过那本还散发着淡淡墨香的册子，入手微沉。
封面是朴素的靛蓝色，正中是遒劲有力的“大明日报”四个大字，下方一行小字“洪武二十年 x月 x日 创刊号”。
他没有立刻翻开，而是先掂了掂份量，似乎像是感受着其中所承载的信息量与这十日内无数人的心血。
然后，他才缓缓翻开第一页。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沙沙声。
四位尚书屏息凝神，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皇太孙殿下的脸上，试图从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读出评判。
朱雄英看得很快，但也很仔细。
开篇是“陛下谕旨摘要”，用极其精炼的语言概括了近期几道关乎农桑、水利的重要旨意，并附上了简单的“白话解读”，解释此政对寻常百姓家意味着什么。
接着是“政令通传”，详细解释了新的海贸条令和商税细则，条理清晰，甚至列出了简单的算式例子，让商人一看便知利害。
然后是“龙江新船建造捷报”，配以简单的示意图，说明新船的设计如何更利于远航，能载更多货物，并提到了老匠头等人的功绩，鼓舞人心。
“格物新知”栏目，则详细介绍了番薯的越冬储藏技巧和一种新式水车的用法，图文并茂，通俗易懂。
甚至还有一小块“金陵百价”，列出了米、布、盐等日常物品的官方指导价和昨日市价，虽简单，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务实气息。
再往后，是一篇短小的“评论”，题为《官营海贸，利国利民说》，文风平实，说理透彻，将开拓海疆的好处娓娓道来，驳斥了那些“劳民伤财”的保守言论。
......
朱雄英一页页翻过，面色始终平静，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赞许。
「不错。格式清晰，内容详实，主次分明。」
「白话运用得当，既不失官方威严，又确保了识字之人便能看懂。礼部在‘雅驯’与‘通俗’之间的尺度把握得很好。」
「户部、工部提供的资料和数据也经过了精心整理和简化，实用性强。」
「吏部遴选的人手，看来是用了心的，文笔流畅，重点突出。」
「十日之内，能做到这一步，远超预期。这四位尚书，确是实干之才。」
他合上册子，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四位紧张等待的尚书。
“很好。”朱雄英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十日之功，能成此稿，版面清晰，内容扎实，尤以‘白话解读’和‘金陵百价’等项，颇具新意，切中要害。诸位大人辛苦了。”
短短几句话，让四位尚书悬了十日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然而，就在这气氛稍缓之际，工部尚书直却上前半步，拱手道：“殿下明鉴，臣……臣尚有一事需向殿下请罪。”
殿内气氛微凝。
朱雄英目光转向他：“尚书大人，但说无妨。”
“是关于‘新式水车’图谱。”
工部尚书直脸上带着技术官员特有的执拗与惭愧，“样稿中之图，乃为赶工所绘简图，虽能示其大略，然其中三处榫卯细节、两处水流导引角度，与实物工坊试验所得最优数据，尚有细微出入。臣已责令格物院匠作连夜重新测绘精绘，新图晌午前必能送至。此乃臣督查不力之过，请殿下责罚。”
朱雄英闻言，非但没有不悦，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更深切的赞许。
「不居功，不饰过，于尘埃落定前主动呈报瑕疵，此乃真正的实干之臣。」
“尚书大人何罪之有？”朱雄英语气缓和，“精益求精，乃格物之根本。你能于验收之时主动提及，可见用心之诚。新图既成，替换便是。此事，你办得很好。”
工部尚书一愣，随即深深一揖，心中一块大石落下，更涌起一股知遇之感：“谢殿下体谅！”
这段小插曲，非但没有削弱成果的份量，反而让殿内气氛从单纯的“过关”验收，多了几分务实与严谨的共鸣。
朱雄英顺势继续点评，话锋却突然一转，提到了样稿中最令他印象深刻的部分：
“此外，本王要特别赞许这‘评论’一栏。”
他重新翻开册子，指向其中一篇题为 《论胥吏之害与新政之机》 的文章。
“此文，言辞之犀利，析理之透彻，直指胥吏盘剥乡里、曲解政令之积弊，并将其与朝廷推行清丈、新税法等新政互为表里之关系，阐述得淋漓尽致。文风泼辣，却不失之偏颇；指陈时弊，更胸怀建设。”
朱雄英抬起头，目光扫过四位尚书，最后落在吏部尚书身上：“此文作者，可是吏部遴选之人？”
吏部尚书忙道：“回殿下，正是。此文乃新科进士，观政于户部的陈姓主事所拟。此人出身寒微，熟知地方胥吏之弊，文笔亦佳，只是……下笔略显锋锐，臣等曾商议是否需缓和其辞……”
“不必缓和。”
朱雄英斩钉截铁，眼中光芒微亮，“新政欲成，正需此等耿直敢言之士，为民请命，为朝涤垢！此文锋芒，正是我《大明日报》所需之锐气！”
他手指轻叩文章：“略改一二过于激切处即可。此文，可发。而且要发在显眼位置。”
他看向众人，语气沉毅：“《大明日报》非是官样文章汇集之所。它要沟通上下，亦需激浊扬清；要宣达政令，亦需监督吏治；要开启民智，更需引领思考！此文，便是一个绝佳的榜样。”
四位尚书闻言，心中皆是一震。
殿下此言，无疑是为《大明日报》定下了远比他们想象中更为主动、乃至富有进攻性的基调。
这不再仅仅是一个传声筒，更可能成为一把解剖时弊、推动变革的利刃。
“臣等……明白了！”四人齐声应道，语气中多了几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明悟。
“然，”朱雄英话锋一转，四人立刻又凝神屏息，“此乃样稿，尚有可完善之处。”
“其一，日后正式刊印，字体可再清晰几分，务使即便是眼神不便者，亦能勉强辨认。”
“其二，‘格物新知’之图谱，便按工部尚书所言，务求精准，以便农夫工匠能按图索骥。”
“其三，评论之文，尺度把握，可参照此篇，既要犀利敢言，亦需立足于国策民心，导人向善而非徒增怨怼。要能引导舆论，明辨是非。”
朱雄英提出的意见具体而微，直指关键，既肯定了成绩，又指明了下一步努力的方向，让四位尚书心服口服。
“臣等谨记殿下教诲，日后必定精益求精！”礼部尚书代表四人表态。
“嗯。”朱雄英点点头，将样稿轻轻放在案上，手指点了点封面，“此稿，原则上准了。着即日起，按此规制，筹备正式刊印。三日后，本王要见到第一期《大明日报》，通过驿站，发往各布政使司及重要府县！”
“臣等遵旨！”四人精神大振，轰然应诺。十日心血没有白费，这柄名为“舆论”的利剑，终于要正式出鞘了！
“还有，”朱雄英补充道，目光锐利，“报馆人员之‘润笔’章程，吏部与户部即刻拟定，务求公允，能激励才俊。此报乃长久之业，不可寒了做事之人的心。”
“是！”
待四位尚书领命而去，偏殿内只剩下朱雄英一人。
他再次拿起那本还带着墨香的样稿，指尖拂过“大明日报”四个字，目光深邃，望向外面的天空。
「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
「报纸一出，朝廷的政令、皇爷爷的恩泽、新的知识，将不再被胥吏和士绅阶层垄断解释，可以直接抵达更多有心人的眼中、心中。」
「这是打破信息壁垒的开始，也是凝聚共识、引导民心的利器。」
「江南豪商的鲜血，扫清了道路上的障碍；而这薄薄一叠纸，承载的则是未来的希望。」
「路漫漫其修远兮……但方向，已然明确。」
他深吸一口气，将样稿郑重收起。
接下来，便是等待三日后的正式发行，以及观察这第一份官方报纸，将在大明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激起怎样的涟漪。
而他也知道，随着报纸的发行，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那些习惯了垄断话语权的势力，绝不会坐视不理。
但，他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