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家宴终是散了。
菜肴的余温尚在,言谈的余韵却已沉入各人心底,化作不同的思量。
烛火依旧明亮地跳动着,将人影投在精致的宫墙上,拉长,晃动,最终随着主人们的离去而归于沉寂的宫室。
朱雄英立在父母身后,向着祖父祖母行礼告退。
他微微垂着眼帘,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恭顺与平静,方才席间那片刻的失神与心潮起伏,早已被妥帖地收敛起来,似是又变回了那个沉稳持重的皇太孙。
只是那背影,落在朱元璋眼中,似乎比来时更挺直了些,却也仿佛更沉默,更孤单了些。
朱元璋坐在原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目光落在孙子那逐渐远去、尚显单薄的少年背影上。
「真是难为咱大孙了。」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最柔软处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
「小小年纪,就要思虑这些,承受这些。旁人只看到他天纵奇才,风光无限,谁又知道这副担子有多沉,这条路有多孤。」
那“政治算术题”、“冰封的孤岛”的心声,再次无声地掠过心头,带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刺疼。
这份超越年龄的清醒与重负,既让他骄傲,亦让他心疼。
帝王之路的孤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而他的麒麟儿,这么早,便已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了那彻骨的寒意。
他搭在坚硬紫檀木扶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瞬间的发力而微微泛白,随即又缓缓松开。
那抹为孙儿早慧负重而生出的尖锐心疼,只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如寒星般骤亮了一瞬,便被更坚硬、更灼热的东西覆盖——
那是托付江山的决绝,是见证璞玉渐成光华的无憾,甚至是一丝近乎冷酷的欣慰。
玉不琢,不成器。
这孤寒,便是最好的雕琢。
“英儿,”就在朱雄英即将踏出殿门时,朱元璋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朱雄英脚步一顿,转过身来,躬身道:“孙儿在。”
朱元璋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是祖父的温和,眼底深处却是帝王的考量:“今日议亲之事,你闲暇时,好生思量。婚姻乃人伦之始,不可轻忽。”
“孙儿谨记皇爷爷教诲。”朱雄英恭敬应道。
“嗯。”朱元璋点了点头,语气随即一转,带上了督办政务的利落,“不过,眼下的正事更不能耽误。牛痘接种推行,青霉素的继续验证、乃至量产制备,此二事关乎国本民生,乃你分内之责,需得盯紧了,务必稳妥,早日惠及天下。”
心疼归心疼,该压的担子,一丝一毫也不会少。
虽然从孙子心声中听到其对青霉素效用的笃定,但没有经过大量验证,让他心中还存有一丝的疑虑,毕竟这事关爱子朱标的命运,更关乎国运,让他丝毫不敢懈怠。
这便是朱元璋,是祖父,更是帝王。
“是,孙儿明白。断不敢因私废公。”朱雄英肃然回答,眼神清明。
这倒并非全然是应对,牛痘与青霉素的意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同样是沉甸甸的责任,却也带着切实改变这个时代的可能。
这份重量,与联姻带来的窒息感不同,它更具体,也更能给予他力量。
“去吧。”朱元璋挥了挥手,不再多言。
“孙儿告退。”
“儿臣告退。”
朱标与常氏亦行礼,一家三口这才缓缓退出坤宁宫温暖的灯火范围,步入春夜微凉的廊下,向着东宫方向行去。
马皇后起身相送,目送着爱子一家三口渐渐远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融入深宫的静夜之中,似是承载着东宫一家的万千思绪。
朱元璋知道,今夜,东宫的灯火怕也要亮上许久。
标儿的书房,太子妃的寝殿,乃至英儿那总是堆满文书图册的案头,都将在各自无声的权衡中,度过这个注定不平凡的春夜。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帝后二人,以及侍立远处、眼观鼻鼻观心的宫人。
马皇后挥手示意宫人们也退至殿外远处伺候。
待殿内彻底清净下来,她才转过身,看向重新端起茶杯、却并未饮用,只是望着杯中微微涟漪出神的朱元璋。
“重八,”她缓步走回丈夫身边坐下,声音放得轻柔,带着多年夫妻独有的默契与探询。
“方才……你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我看你最后定下那三家,话虽那般说,但似乎……对徐家丫头,顾虑尤深?可是觉得徐家如今权势过盛?”
知夫莫若妻。
马皇后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他那些看似随意的点评背后,往往藏着更深的权衡。
她虽不知朱元璋能听孙子心声的隐秘,却也察觉到了他对徐家那份不同寻常、近乎刻意的“再掂量掂量”。
朱元璋放下茶杯,瓷器与紫檀桌面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向后靠进椅背,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全部的情绪。
“徐家……”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徐辉祖能干、稳重,神机营在他手里,确实是柄利剑。东瀛平倭,北征纳哈出,他都立了功。徐增寿在鸿胪寺,处置东瀛之事目前看来尚且得力。徐家,确是一门英才,忠心也没得说。”
他顿了顿,指尖在扶手上敲了敲,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可也正是因为太能干,太忠心了,如今又深得英儿信重,这权势,已然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朱元璋的目光变得深邃,似是穿透了宫殿的墙壁,看到了那无形的朝局势力图,“与皇家联姻,是恩宠,是荣耀,但也可能是……催生野心的温床。历代外戚之祸,往往始于恩宠过隆。此其一也。”
马皇后静静地听着,微微颔首。
这一点,她并非没有想到,只是丈夫看得更远,也更重。
“再者,”朱元璋的声音更沉了些,带着一丝只有马皇后才能听出的复杂,“英儿那孩子……他自己心里,对徐家也未必全然放心。”
“哦?”马皇后有些意外,抬起眼。
她记得英儿当时并未对徐家明确表态,只是陈述了徐家的权位。
朱元璋没有解释自己是如何“知道”的,只是将孙子的心声,用他自己的方式说了出来:
“咱大孙心思深,虑事远。细查其言,他提到与徐家那丫头不熟,又言及徐辉祖之功、徐增寿如今之职,都另有所指,实乃军权、外交之考量。若咱大孙娶了此女,恐有外戚做大之嫌。”
他摇了摇头,不知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英儿才多大?就能将联姻看得如此透彻,直指要害。他怕的,不是徐家不忠,而是权势本身带来的不测与隐患。这份清醒,比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要重得多,也冷得多。”
马皇后沉默了片刻,消化着丈夫话中的信息,眼中流露出心疼:“这孩子……真是难为他了。这般年纪,就要思量这些。”
“是啊,难为他了。”朱元璋重复了一句,语气却已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无情的冷静。
“可坐在这个位置上,这些就是他必须思虑,也必须承受的。现在多思一分,将来便能少错一步。”
他看向发妻马皇后,继续道:“常家,是标儿媳妇的娘家,亲上加亲,本是美事。但英儿似乎顾虑颇多,除了外戚势大,他似乎还隐忧……其他。虽未明言,但观其意,对此路并不热络。那常茂,行事也确实鲁莽了些。”
他没有将“遗传隐忧”直接严明,模棱两可,着重强调了对常茂本人的负面评价。
“至于刘家,”朱元璋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清流文臣,门第是清贵,刘伯温这老狐狸,学问虽大,可心思太深,和咱不对付。如今他已故去,刘家如今在朝中并无实权根基,玉筝那丫头再好,于英儿将来稳固朝堂,助力实在有限。标儿倾向文臣,是他一贯施政的路子,可咱大孙的太孙妃,却不能只看清名。”
他一番剖析,将三家利弊、以及他观察到的、听到的孙子心声,揉碎了摊开在马皇后面前。
这不仅仅是简单的挑选孙媳,更像是在剖析未来数十年的朝局平衡与权力布局。
马皇后听完,久久不语。
殿内只闻烛花偶尔噼啪的轻响。
她终于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
有对孙儿早慧却负重的心疼,有对丈夫深谋远虑的明悟,更有对这皇家婚事牵扯之广的复杂心绪。
“如此说来,这三家,竟真是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难处。”她轻声道,目光落在虚空,似是也在权衡。
“徐家势大需防,常家亲厚却不妥,刘家清贵却虚……难怪你让英儿自己思量。这孩子心里,怕是比我们想得还要明白几分。”
“他心里是明白,可明白,不等于不难受。”
朱元璋难得地说了一句近乎直白表露情感的话,虽然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这事,终究得他自己拿主意。咱能替他权衡利弊,却不能替他过日子。日后与他同床共枕、生儿育女的,是那个女子,不是咱,也不是你。父母能陪子女半辈子,选对妻子,才是一辈子的事情。更别提咱这对老东西了。”说完他的目光柔和地看向了发妻。
马皇后听完重重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只在不言中。
朱元璋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有力:“这大明江山,将来终究是要交到他手里的。若连自己枕边人该是谁、为何是她,都看不清、选不定,咱又怎能放心?”
这才是他最终给予那份“有限自主权”的真正原因。
考验是真,观察是真,但那份将最终选择权交托的意味,亦是真。
他要看的,是孙子在清醒认知所有利弊之后,那份决断的勇气与担当,那份为自己的选择负起全责的觉悟。
马皇后凝视着丈夫的侧脸,在那熟悉、有时甚至显得粗粝的线条中,看到了深深的托付与期待。
她默默地伸出手,轻轻覆在朱元璋布满老茧的大手上。
温暖干燥的触感传来,朱元璋微微一动,反手握住了老妻的手。
数十年的风雨同舟,无数次的深夜密谈,许多话已无需言明。
“我明白了。”马皇后脸上重新露出温煦而睿智的笑容,那是一个妻子,也是一个国母,在理解了丈夫全部深意后的释然与支持。
“那就让英儿好生思量。咱们做祖父母的,把该铺的路铺了,该提点的提点了,最后那一步,终归要他自己迈出去。”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光是听名头、看家世,终究隔了一层。英儿与那些丫头,怕是连面都未正式见过几次。不若……等过些日子,牛痘、青霉素这些要紧事暂缓,你我也得空时,在宫中设个小宴,不拘什么名目,将这三家的姑娘,都请进宫来坐坐,赏赏花,说说话。也让英儿有个机会,亲眼瞧瞧,当面说上几句。总归是将来要过一辈子的人,总得见见真人才是。”
马皇后这个提议,既全了长辈关怀的心意,也给了朱雄英一个相对自然、不显刻意地去观察、接触潜在人选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在她眼皮子底下,也能更直观地看看这几个姑娘的品性、仪态、为人处事。
朱元璋闻言,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嗯,妹子这个主意甚好。光看名录听人说,终究是雾里看花。见见真人,心里更有底。这事,就由你来安排,不必张扬,但也要周全。”
“我省得。”马皇后含笑应下,心中已开始思量该如何安排才最为妥当。
事情似乎就此告一段落。
坤宁宫的烛火,静静燃烧,将帝后二人相伴的身影投在墙上,温暖而宁静。
方才那场关乎未来国本、牵扯无数人心的议亲之谈,似是只是这漫长夜晚中一段寻常的插曲。
然而,无论是朱元璋心中对孙儿那份混杂着心疼与骄傲的复杂期许,还是马皇后开始筹谋的小宴,亦或是东宫之中,必将对那三个名字进行更深入权衡的朱标、常氏、朱雄英。
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始,便再也回不去了。
命运的齿轮,在亲情与权力交织下,已然无声地扣合了全新的一环。
窗外的夜色,愈发深浓。
宫阙重重,人生漫漫,一切,都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