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烈日炙烤着通县大地,空气中弥漫着柏油路面被晒化的焦糊味,以及草木蒸腾出的浓郁生机。就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午后,一封贴着邮票、盖着红色邮戳的信件,被邮递员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绿色自行车,送到了城东何家小院。
“何承平!录取通知书!省财会学校的!”邮递员嘹亮的嗓门穿透了午后的静谧,也瞬间点燃了何家小院压抑已久的期盼。
正在屋里扇着扇子、核对供销社票据的李秀兰手一抖,票据散落了一桌也顾不上,像只被惊起的雀儿,猛地冲了出去。在院子里修理一个小板凳的何启平扔下工具,蹦得老高。连躲在阴凉处看小人书的何虹平,也忍不住站起身,心脏怦怦直跳。
何承平本人,反而成了最镇定的那个。他从邮递员手中接过那封薄薄却重若千钧的信封,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在家人灼热的目光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抽出了里面那张印制精美的纸张。
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当看到“何承平同学,你已被我校财务会计专业录取”那一行清晰的字迹时,他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灿烂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爸,妈,考上了。省财会学校。”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更多的是沉稳的喜悦。
“好!好啊!”李秀兰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也顾不上擦,一把夺过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尽管上面的字她认不全,但那鲜红的印章和“录取通知书”几个大字,她认得真切切!
何天能刚好今天轮休在家,闻声从里屋出来,听到儿子的话,看到妻子手里的通知书,这个平日里沉稳内敛的汉子,眼眶也一下子红了。他重重地拍在何承平尚且单薄的肩膀上,连说了几个“好”字,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我儿子!好样的!给老何家争光了!”
“哥!你真厉害!”何启平围着何承平又跳又叫,比自己得了宝贝还高兴。
何虹平也走到大哥身边,仰着头,真心实意地笑道:“大哥,恭喜你!” 她看着大哥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笑容,看着父母激动欣慰的神情,心中充满了成就感。这一步,总算稳稳地迈出去了!何家命运的齿轮,从此刻起,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扭转。
何承平考上省财会中专的消息,像一阵风,迅速吹遍了何家的亲朋好友圈。何家小院一改往日的宁静,变得门庭若市,喜气洋洋。
最先闻讯赶来的是住在县城的大伯何天培一家。水双凤提着一小篮子鸡蛋,人还没进门,爽朗的笑声就先传了进来:“哎哟!我就说咱们承平是文曲星下凡!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给咱们老何家长脸了!”
何天培脸上也满是光彩,看着何承平,不住地点头:“好小子,有出息!以后就是国家干部了!”
几个堂兄弟福平,禄平,寿平也围着何承平恭喜他。喜平拉着何虹平在一边高兴极了。
紧接着,小姨李秀梅和小姨夫朱兴华带着儿女朱顺,朱丽,提着一条肉和两包点心来了,围着何承平好一顿夸,又拉着李秀兰的手说悄悄话,无非是“姐姐你可算熬出头了”、“以后就等着享儿子的福吧”。
就连平日里几乎不走动的、何天能运输队的几个同事,也拎着水果、罐头等礼物上门道贺。在这个年代,能考上中专,跳出农门,端上铁饭碗,是足以让所有亲戚朋友都感到与有荣焉的大事。
何天能和李秀兰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光彩,热情地招呼着每一位来访的客人,尽管忙碌,却甘之如饴。小小的院落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和真诚的祝福。
爷爷何明显是第二天特意从乡下赶来的。他穿着自己最体面的、只有走亲戚才舍得穿的灰色中山装,虽然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十分平整。他拿着那张录取通知书,戴着老花镜,反复看了足足有十几分钟,手指在那几行字上摩挲着,嘴唇微微翕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头,看着大孙子,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一切尽在不言中。那浑浊的眼眸里,闪烁着的是何家几代人都未曾有过的希望之光。
“办!”何明显一锤定音,声音洪亮而坚定,“必须办个宴席!好好庆祝一下!让大家都沾沾咱老何家的喜气!就在老宅办!”
老爷子发了话,何天能和李秀兰自然没有异议。虽然知道办宴席要花费不少,但这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再难也要办得风风光光。
宴席定在了三天后的周末。何家老宅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何天能请了假,李秀兰也跟供销社调了班,夫妻俩提前一天就带着孩子们回到了乡下,和何天培、水双凤一家一起张罗起来。借桌椅板凳,买肉买菜,请帮忙的乡邻……忙得脚不沾地。
宴席当天,老宅院子里支起了临时灶台,请来的本家厨师挥舞着大铁锅,锅里炖肉的香气混合着蒸馒头的麦香,飘出去老远,引得村里孩子们围着院子直打转。
宾客们陆续到来。除了本家的亲戚,还有一些与何明显交好的乡邻。院子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这时,一辆长途班车在村口停下,下来了一家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穿着碎花衬衫、黑色长裤,收拾得干净利落的中年妇女,她手里牵着两个虎头虎脑、穿着半新衣服的男孩,身后跟着一个提着大包小包、面相憨厚老实的男人。
正是何家出嫁的四女儿何天云,带着丈夫和两个儿子回来了。
“爹!娘!大哥,二哥,三哥!”何天云一进院子,就扬声打招呼,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她嫁到了邻县一个条件还算不错的村子,丈夫是村里的会计,日子过得去。她这次回来,一是给大侄子道喜,二也是想带着孩子回来沾沾这“文曲星”的喜气和才气。
“天云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何明显看到女儿一家,脸上笑容更深了。李秀兰和水双凤也赶紧迎上去,接过他们手里的东西,拉着何天云说话。
何天云的两个儿子有些认生,紧紧挨着母亲,但眼睛却好奇地打量着热闹的院子,尤其是看到桌上摆着的糖果瓜子时,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去,跟表哥表姐们玩去。”何天云笑着推了推儿子,又拿出自己带来的礼物——一块深蓝色的确良布料,递给李秀兰,“二嫂,给承平做件新衣裳上学穿!还有这点心,给孩子们甜甜嘴。”
“哎呀,你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啥!”李秀兰嘴上客气着,心里却很高兴。何天云为人处世周到,在姐妹中算是关系处得不错的。
紧接着,又一拨客人到了。是何明显的本家兄弟何明中,带着老伴罗如花和儿子何天强来了。何明中在公社有点小职务,家里条件在村里算得上头一份。他们一家面带喜色,显然也是真心为何明显这一支出了个有出息的晚辈感到高兴。
“明显哥,恭喜啊!承平这孩子,真是给咱老何家争气了!”何明中笑着拱手,递上了一个红封。
“同喜同喜!”何明显连忙接过,招呼他们入座。
何虹平注意到跟在何明中身后的何天强。他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些腼腆又期待的笑容,眼神不时地瞟向院门口。
水双凤是个消息灵通的,低声对李秀兰和何天云八卦道:“看见没?天强那对象,今天也要求呢!”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下班没换)、梳着两条麻花辫、模样清秀的姑娘,有些害羞地出现在了院门口。何天强眼睛一亮,立刻迎了上去,领着那姑娘过来给长辈们见礼。
“叔,婶,这是小娟,县医院的护士。”何天强介绍道,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意。
原来,何天强经过几轮相亲,和周售货员到底是有缘无分,反而在一次感冒去医院时,认识了这位叫赵小娟的护士。两人看对了眼,相处了一段日子,都觉得对方不错,已经商量好年底就领证结婚。
赵小娟落落大方地跟长辈们打了招呼,又向今天的主角何承平道了喜。她举止得体,模样周正,又是吃商品粮的护士,何明中和罗如花对这个未来儿媳妇满意得不得了,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看着何天强和赵小娟站在一起低声说话的模样,何虹平心里也有些感慨。剧情的力量似乎正在减弱,或者说,现实的选择远比书中既定的寥寥几笔要复杂和生动得多。何天强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宴席开始了。男人们坐一桌,喝酒划拳,高声谈笑,话题中心自然是何承平和他的光明前途。女人们和孩子们坐另外几桌,同样热闹非凡。桌上摆满了硬菜:油光锃亮的红烧肉、整只炖的鸡、炸得金黄的丸子、肥而不腻的扣碗……这在平时的农家,是过年都未必能凑齐的规格。
何承平作为今天绝对的主角,被长辈们轮流叫着敬酒(以茶代酒),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夸奖和叮嘱,他虽然依旧话不多,但脸上始终带着谦和的笑容,应对得体,让何天能和李秀兰脸上倍有面子。
何虹平和何启平,还有何天云的两个儿子,以及何家其他孙辈们坐在一桌,享受着这难得的美食。何虹平注意到,坐在角落那桌的何天佑一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何天佑强笑着,眼神里却难掩酸涩。刘玉兰只顾着给两个儿子夹肉,自己却没吃几口。而何青萍,则低着头,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饭,偶尔飞快地夹一筷子离她最近的菜,几乎不敢抬头看主桌那边风光无限的何承平,也不敢看自己父母难看的脸色。何虹平甚至看到她偷偷把两颗水果糖飞快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何天佑不顾怀孕五月的叶春燕阻拦喝得醉熏熏的,心里畅想自己儿子出生后肯定是个有出息的,也能考上中专,给自己长脸。叶春燕劝阻丈夫喝酒不成也就撒手不管了,自己专心吃菜,自己可是怀了儿子,可得好好补补。一会儿夹菜,一会儿添饭,不顾周围亲戚异样的眼光,把来儿,念儿,盼儿三个大一点的女儿使唤的团团转。
何虹平心里明白,这场宴席,对于大伯一家、姑姑一家、本家爷爷何明中一家,是共享喜悦;对于自家,是苦尽甘来的庆典;但对于三叔和小叔两家,恐怕就是一场煎熬的对比和刺激了。尤其是何青萍,此刻她心中那点因为装乖而勉强压下的怨恨和不甘,恐怕又像野草般疯长了起来。
宴席在热闹和喧嚣中持续到下午才渐渐散去。宾客们尽兴而归,留下满院的杯盘狼藉和浓郁的喜庆余味。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何家人开始收拾残局。虽然疲惫,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容。
何承平帮着搬桌椅,看着父母和弟弟妹妹忙碌的身影,看着爷爷坐在门槛上,满足地抽着旱烟看着夕阳,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沉甸甸的责任感。他知道,这张录取通知书,不仅是他个人命运的转折点,也意味着他这个长子,要开始为这个家承担起更多了。
何虹平一边擦着桌子,一边感受着这忙碌而充实的氛围。她看着大哥沉稳的背影,知道何家的航船,已经驶离了原着中那片布满暗礁的炮灰海域,正朝着充满希望的未来扬帆起航。而她,作为这艘船上的重要一员,还将继续为了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而努力。
夕阳的余晖将何家老宅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也映照着每个人对未来的美好期盼。这一天,注定将成为何家记忆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而隐藏在喜庆之下的暗流,或许也将在新的形势下,悄然改变着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