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伸手轻轻拿起了高足杯,目光透过杯子的底釉仔细打量,青山居士站在一旁,微微眯起双眼,嘴角不禁挂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他目光一转,越过柱子宽厚的肩膀,落在秦浩峰的脸上,见后者正专注地观察着柱子的动作,似乎在考验这个徒弟的本事。
随即青山居士转回视线停留在柱子手中的杯子,心中感慨万千。这大体格子的男人,怎么看都像个上阵拼力气的好手,却偏偏跻身了古玩这一行。青山居士忍不住在心中自问:“这陈阳到底什么来头,居然连徒弟都能教出徒弟,而且徒弟一个个还有模有样地做起了这份精细活儿。”
他摇了摇头,似乎难以置信,再度抬头仔细审视柱子,发现那张脸上笨拙却专注的神情与灿烂的憨笑交织在一起,一时间让高足杯这一皇家典雅之物与柱子这个粗犷的汉子产生了奇异而滑稽的对比。想到此处,青山居士内心竟有些诡异的同情:如果柱子不去收古玩,单拎这副人高马大的模样,怕是去做搬砖头的活绝对更适合。
柱子拿着高足杯仔细端详着,撇口如绽放的花瓣样样舒展,十分秀美,线条流畅得仿佛能让人想象到制作者手下的妙笔生花。深腹的弧度宛如溪水缓缓流过,线条优雅自然,而那高足则宛若亭亭玉立的少女,直系天地,透出一种高洁的气质。
抚摸着杯子的胎质,柱子甚至能感受到一种细腻与坚韧的结合,凝脂般的触感让人爱不释手。白釉闪着温润柔和的光泽,似玉生辉,光影在手指间流转,不禁让人暗暗赞叹其触手生凉的古韵。
柱子仔细打量着青花的发色,那种浓郁的沉稳如同墨韵般流淌在瓷器的肌理之上,有种千年墨画的味道。窑火的神奇让青釉色在浓郁中展现层次,细看时还能发现铁褐结晶疵斑,是大自然的瑕疵美学。
轻托杯子,平底露胎处的白色瓷体细腻如同刚洗净的丝绸,坚致如磐石,彰显出明代工艺的完美追求。接着目光落向杯心,青花的书款“大明宣德年制”显现,一行六字楷款处处透着古老的庄重质感,双圈的布局抿着微妙和谐,浓重处青花带有褐绿疵斑,犹如历史长河中无法磨灭的印记。
柱子最终轻轻将高足杯小心翼翼地放回了桌面,用手指擦了擦自己额角莫名冒出的冷汗,双眼微微眯起像是在挣扎却无可奈何。之后他缓缓朝着秦浩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了一阵,终于轻轻吐出了三个字:“看不懂。”
秦浩峰和柱子之间,早就有了一套极其默契的“暗语”。每次遇到拿不准的物件,若是物件有问题,柱子就会像故意挑刺似的,从胎质、釉色到青花发色,一样样细数出疑点,要么质疑它的年代不对,要么指出画工有蹊跷,总之是一通鸡蛋里挑骨头。
要是没问题,柱子干脆装傻充愣,挠挠头,憨憨地说句“看不懂”,那表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活脱脱像个刚入门的小学徒。更绝的是,凭着两人从小到大的配合,柱子愣是能把话圆得天衣无缝,让人抓不着半点破绽。
秦浩峰听到柱子说看不懂,心里彻底踏实了。他斜眼瞄了柱子一下,故作嫌弃地撇撇嘴,眉毛挑的老高,“你小子,跟着我混了这么久,这点眼力都没有?真是白瞎了我那么多宝贝给你练手!”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食指点了点柱子,随即拿起了桌上的高足杯,装模作样地在灯光下反复端详,仿佛要从杯子里看出朵花来似的。“我跟你说啊,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明宣德年间的青花高足杯!”他故意顿了顿,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看看这青花——啧啧,浓郁沉稳,晕散自然,跟水墨画似的,简直美轮美奂!再瞅瞅这胎质——细腻如脂,温润如玉,入手沉甸甸的,这手感,绝了!”
秦浩峰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像模像样地将高足杯举到眼前,眯着眼睛仔细查看,时不时还用手轻轻敲击一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这工艺,这品相,放到当年那就是皇家御用的物件!啧啧啧,柱子啊柱子,你小子真是有眼无珠啊!”
他这番话说的唾沫星子乱飞,活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老专家,了掩饰自己的心虚,他还时不时地用手摸摸下巴,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柱子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时不时地点点头,偶尔还会附和几句“嗯”“确实不错”之类的话。秦浩峰见状,说得更加起劲了,哔哩吧啦地讲了一大堆专业知识,活像个小广播。
青山居士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掩饰住自己抑制不住的笑意。他斜眼睨着秦浩峰眉飞色舞地讲解着宣德青花的各处细节,心里暗想:这俩傻小子,就算你们眼力不错,还不是被自己烧制的赝品都能被骗得团团转。
想着想着,他手指不自觉地在桌面轻轻叩击了两下,仿佛在为自己的“杰作”暗自得意。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有些好奇:这小子当着咱的面,把物件夸了个天花乱坠,活脱脱把这赝品说成了稀世珍宝,这不就等于变相承认这杯子是真货么?可一会儿他要是想压价,又该怎么开口呢?难不成他还指望用这堆溢美之词换我便宜卖给他?啧啧,年轻人啊,终究还是太嫩了!
“小伙子,这物件听你说的这么好,是不是值钱?”青山居士眨巴着浑浊的老眼,故作天真地向秦浩峰试探道。
他微微前倾身子,布满老年斑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大明的玩意,这得好几百年了吧?得值不少钱吧?”说这话时,他的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瞥向了柱子和秦浩峰,想看看他们的反应。
秦浩峰听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他不动声色地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高足杯的底部,“大爷...... ”
他语气轻松地说道,目光却紧紧锁定着青山居士的表情变化,故意放慢语速,右手轻轻将高足杯放回桌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咱们不是说好了么?看完物件一起说价格。”
秦浩峰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又带着几分胸有成竹,“您那不是还有一件么?”说着,他不着痕迹地朝柱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保持沉默。
青山居士听到这话,不由得暗自咂舌。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沉稳老练的样子,心里不由默默竖起了大拇指,比自己那两个不争气的家伙强,这小子年纪轻轻,可这份定力和城府,倒是不输那些老江湖。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实则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起来。
秦浩峰见青山居士神色微动,知道自己这一招起了作用。他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那只高足杯上,仿佛在思考什么深奥的问题。屋内一时陷入微妙的沉默,只有茶香在空气中静静飘散。
青山居士脸上的笑意随着手的动作愈发浓郁,他慢慢从那件古旧的红木匣子里取出一物,仔细地用手绢擦拭了一下,然后郑重地摆放在桌面上。柱子与秦浩峰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目光被这件物品深深吸引,那是一件五彩人物八宝花式折沿盆,他们两人的面色微露激动,不由得互相对视一眼,心中闪过同样的念头:这可是个绝世好东西!
这折沿盆果然不负斑斓之名。盘沿呈八边形,每一条线都如匠心刻画,边缘轮廓的每一细微之处都显得既流畅又坚实。
五彩八方龙缠枝花卉纹折沿盘
从盘的折沿到盘的中心渐变过渡,像是展开的花瓣般优雅柔美。盘身的釉色犹如阳光下的彩虹般绚丽缤纷,五彩釉的层次丰富,配色和谐,釉质的肥厚如一块温润的宝玉,光泽闪耀得如同夜空中的星海,不仅充满了古典韵味,还似乎承载了厚重的历史气息。
盆面上装饰的图案更是引人入胜,八边分隔出八个画面,每一方都以精湛的工艺描绘出盘龙缠枝花卉的构图。
八条龙各具姿态,有的昂首张口吐珠,有的伏地盘绕花枝。龙身鳞片逼真生动,像真实的生物一般跃然在盘面上。花卉缠绕在龙身周围,其枝条柔软中透着生命的力量,细节丰富至极,让人不禁感慨明万历时期工匠们手中的技艺之神奇绝伦。
此外,这件盘的底部落款大明万历年制,这简简单单的一排字,万历皇帝御用的年款落在器物之底,意味着这是皇家专属的御贡瓷器,身份极为尊贵。这款识字样线条纤细,书写既工整又端庄,透露出当时的宫廷风范和匠人们的严谨态度。一抹铁褐色的疵斑,在这些细腻白胎背景上竟显得多了一分质感与真实感。
秦浩峰小心翼翼地将五彩人物八宝花式折沿盆捧在手中,目光在盆身的每一处流连,试图从表面闪烁的光泽中捕捉到些什么。他的眉头略微蹙起,心底的不确定像一道隐约的云影,悬在理智与直觉之间。他在认知的岔路口徘徊,手指下意识地在折沿的线条上游走,想探寻那光滑瓷面的秘密。
而就在他身后,柱子两眼瞪得如铜铃般圆,专注得可以让人误以为此刻整个世间除了秦浩峰与那盆,再无其他。柱子的呼吸间不觉带了几分急促,但他始终没吭声,只是将全部的注意力灌注在秦浩峰的动作上,连自己的手都忍不住在裤腿边摩擦了一下,随时准备接过那重量感十足的传世佳品。
秦浩峰看了看盆底的款识,又将盆转了个方向,从不同的光线角度细细端详皱纹处的彩釉。
“好久没见过这么稀有的物件了。”他喃喃低语中透露出丝丝惊讶与惋惜,同时对自己直觉的挣扎仍抱几分戒心。他望了一眼站在身后的柱子,让他不禁唇角轻扬,半是漫不经心,半是试探地说道:“你小子命可真是好,遇到这种珍品,看看吧!”
秦浩峰的话语看似随意,但柱子心里明白,秦浩峰对明五彩物件不易分辨,尤其是这件折沿盆,虽然外观无可挑剔,但每一处细节都显得异常地精致,仿佛过于完美,反而令人心生戒备。
柱子听到这话只是嘴角勾了勾,露出一丝憨冷的笑容,但这笑未达眼底,那双眼睛压根不舍得从秦浩峰手里的折沿盆上移开分毫。他心底暗暗自语:“你这小子,一口口爱徒叫着,等客户走了的!看我怎么跟你理论。”
柱子看似轻松,实际却一再被这五彩折沿盆挑动了神经。他终于忍不住伸手从桌面上拿起物件,压在掌中的温度让他的指尖微微发烫。他低下头凑近盆面,屏住呼吸,细致观察着那触手可及的龙缠图案。盆上的红釉让他的心悄然掠过一道毫无来由的警讯。这层红釉虽美,可红得过于艳丽,似乎少了一分万历时期的沉稳与古雅。
柱子越看越不对劲,认真回忆着陈阳教过的鉴定方法,他知道,这种时候决不能被表象迷惑。他松开握住盆沿的手,尽量将动作放轻,缓缓将五彩人物八宝花式折沿盆放回桌面,掩去心底的一丝狐疑,只留一句轻飘飘的肯定对自己说:照着哥的准则来,宁错过,不漏过!
“师傅,这可真是个好物件,就是……” 柱子微微抿抿嘴,眼神中闪过一丝专业鉴定人才有的犹豫,手指轻轻摩挲着瓷器表面,“就是这万历五彩的红釉,跟咱们店里其他同时期五彩物件,有些许偏差。这红釉的色泽虽然鲜艳,但少了几分年代沉淀的厚重感。”
秦浩峰扭头看了一眼柱子,只见柱子冲他眨巴了一下右眼,眼神中透露着心照不宣的默契。那一瞬间,秦浩峰的嘴角微微上扬,心里当时就明白了柱子的意思了——存疑!这小子的眼力确实长进了不少。
微微寻思了片刻,秦浩峰的手指不经意间划过瓷器边缘,感受着釉面的细微质地。他冲着柱子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仿佛一位老师看到得意门生的成长一般欣慰。
抬手拍了拍柱子的肩膀,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你小子最近眼力确实有所提升,这观察入微的本事练得不错。你说对了,这就是一件老仿!这种仿品虽然做工精良,但还是在细节处露出了马脚。”
秦浩峰此话一出,青山居士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两人,心中暗暗吃惊:我去,这两小子居然真的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