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人听的啪!的一声巨响,各自下意识就回头看过一眼。
又见刀光剑影迸发。
威武壮士环绕四周站立。
一群讨饭的“山贼”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一个个瞬间小腿肚子都在打转,二话不说,全部都扑通!全数跪在地上,各个都打着颤,说不出来话。
就是再没见识,这般壮硕汉子,这般威风凛凛模样,也能晓得,这般人可非是那劳什子悍匪或山贼。
想必,这是从州府里来杀人的兵。
有了这般想法,顿时四五人浑身打起了摆子,跟筛糠似的。
也有一二人是不怕死的。
早料到这种事迟早会发生,他们这帮人顶着个山贼土匪的名头四处晃悠,就算不被州府里下来的兵丁杀死,也会被哪一个想要升官发财的老爷当做冲政绩的添头。
这种事,都经历过不止一回了。
所以有人再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就战胜了畏死的心理,跪在地上,就这么用枯槁,死寂然后带着一点儿解脱的眼神看着壮硕的士兵们,看着他们手中的刀剑。
林潮生心中有些不忍,想要发声劝阻。
可声到喉中,却直接被孟智熊上前一步,不着痕迹的将其挡在了后处。
当年在安陆州行绞匪略时,他全程经历了不少事情,心中直接明了此时陆斌的打算,自不会让林潮生坏了筹谋。
“哪个,是玉泉山此回出来的小头目?”
陆斌轻笑着发问道。
顿时一片寂静,无人作答。
跪在地上的七八人更是目露疑惑之色。
你们不是军卒吗?不来砍头,问这个做什么?
“早听闻,占据玉泉山的大当家是个软蛋出身,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连手底下人也只敢缩在自家兄弟后面,屁都不敢放一个,依我看,这种寨主,也不值得人投奔,尽早弃了山主,转投了我鸡枞山猛大虫大王手下,既享用得美酒好肉,也做得好汉。”
???
地下跪着的几人露出疑惑之色,而村里探头观望的人中,不少脸上更是直接浮现出煞白之色。
这年头没人喜欢强盗,或者说哪个年头都没人喜欢真正的山贼土匪。
不过,这几个成年人,还是不相信多些。
这年头当土匪的,就没有面容干净,列队整齐还刀兵完备的,大明军中,这样式的也不多。
“敢问,猛大虫大王,在鸡枞山上何处结寨?”
有人开始问跟脚,肃宁县中失去土地而落草为寇的,其实不少,都是从县周围零碎村庄之中逼迫上的山,所以哪儿人都有,以前住鸡枞山角落了的,就不止一家,问得了跟脚回去一打听,那就什么账都对的起来了。
“鸡枞山哪处角落?你当是想要问好了山寨,好给寨子后面的人说道说道吧。”陆斌直接露出摇头晃脑的模样,背着手,脸上尽都是高傲之色“哼!尔等只需记得和你家大王,以及大王身后的人说上一句诗,他便明了了。”
“诗,什么诗?”几个人脑袋一懵,一时间不晓得对方在讲些什么。
“尔等只管去说,听好了,北取苍云来做客,借用商船少一舟。本非鸡枞入鸡枞,天下田亩一样多。”
几个人面面相觑,村中数户听着的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诗句,听不懂啊。
这年头,文言文属于雅言,平民百姓,就算是小时候念过私塾的,一时之间也不能分辨。
但,这几个人脸上紧接着也浮现出恍然大悟模样。
原来,又是一家老爷。
跟恶毒黄家乃是一般来头。
跟山大王,和山里几个重要头目,一般来头。
“还请老爷再说一遍,叫小的听个清楚明白。”
“哼,连一首再简单不过的打油诗也记不住吗?果然乡野俗地就是乡野俗地,山中人就是山中人,也不过尔尔,也罢,孟智熊!取笔墨来!”
孟智熊一声得令,立刻从怀中取出了纸笔来。
陆斌字丑,无论是毛笔字还是炭笔字皆如此。
好在随行人中有唐顺之,唐顺之字美,且速度快,一下子将诗句写好,甩给了勉强爬起来,又没几分力气的所谓山贼。
不过,他做好了这件事情之后,立刻就回转至人群之中,他有些厌恶见到如此场景,更难以接受自己充当反派之一面。
几人漠然片刻,还是围过来,看这有写了字的纸张。
蹲着腰背的人,捡起看不懂的字,却不知道揣在哪儿。
他们的衣服别说是兜了,连处完整打了补丁的地方都没有。
还是一个衣服有绺儿结了弯的年轻“山匪”把纸张系了,才算稳当。
不过,几人又露出垂丧的神色。
许是饿的狠了,他们这几个人下了山来本来就是为了求个吃喝。
这一下子没求到,心神摇曳之间,竟叫他们这些人感到了头晕目眩。
有几人站立着,就像是吊在树上的柳条一样,风还没吹呢,似乎随时要摔在地上一样。
饥饿与贫困,是这群“贼寇”与黄沙村村民之间唯一且永恒的话题。
要知道山里做大王的老爷们实际上是打个幌子来做这劫的买卖,实际上,他们对于一点儿蝇头小利,还真看不上。
粮食对山大王来说,真不缺。
……谁叫他们命苦呢,和黄沙村人有了血亲关系,要么有谁的姑姑在这儿,要么有谁的舅姥爷在这儿居住。
以前那个好县令的衣服埋葬在了这儿,于是,便成了惹人又恼人的地方,不过是报复罢了。
“哼,以为装作晕过去就可以免了,这差事吗?果然小地方的人就是这般又馋又懒的,孟智熊!把弟兄们怀里的干粮拿出一些来给这几个人,再将那两小儿抓来捆咱们手边上,叫他们吃饱了之后去通风报信,如若是跑了的话,便叫那两个小的一命呜呼,然后在把这几人一一找到,在叫他们脑袋搬家!”
一番恶行恶状的言语从陆斌的口中说出,孟智熊得令之后,照做无疑。
几块麦麸做的饼子被随意丢弃于地上,一起抛于地上的,还有两粒咸肉。
仿若喂狗一样。
可他们这样的人不会在乎这些的,他们争相扑了上去,半分犹豫也没有。
一些人许是孤家寡人一个,捡起的东西直接往肚里装。
而另外一些人则将东西往怀里装着,自己只吃上两口,大概家里还剩下些亲人。
然而,没有人对陆斌抱以感激之色,因为,多数人都听出来了,这群名号叫这个大虫,那个大王的人,其实都是老爷扮的,所以他们给的粮食,本来就源于他们。
他们造就了凄苦,难道还要报以感激吗?
不,或许还真有能感激的地方。
因为那两个小的,被夹在人家手里。
保不齐就有那个命数,给人带回家当狗,或者当更卑贱更下流的什么玩意,比他们好些。
但......感激吗?
还是不感激的。
恨,更多一些。
吃完之后,便要办事。
无论如何,关于姥爷的事情是万万耽误不得的,因为小人物开罪不起老爷,本来生存就如此艰难了,万一因为一点小事情就丢了性命,岂不可惜?
这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很快便离开了黄沙村,向玉泉山行进。
玉泉山所在的方向离开着,黄沙村其实距离颇远。
便是骑马驾车,也尚要半日的时间,才能抵达玉泉山山脚,遑论这徒步且缓慢的行进方式了。
这几人花了一个日夜的功夫才堪堪抵达,玉泉山大王的山寨寨门处,
不过途中又少了两三人,自不必说,便是怀揣着可怜的一点儿不多粮食的人死在了路上。
饿死乎?谋杀而死乎?不会有人知道答案了。
上山找到山寨并不难,因为自号玉泉大王的那人选择的结寨之地,既不偏僻隐蔽,也不易守难攻,纯粹为一背阴开阔处罢了。
而寨子扎的,也不是依靠溶洞,或者结木寨,打篱笆。
皆用的是足料,打的青石屋舍。
如若不是门扉造的凶恶,又写了寨名,只怕说是一间修行的寺庙,也怕是有人相信。
几人来到了堪称富丽堂皇的玉泉山山寨。
交递了那一卷因风尘仆仆而略显破损的纸,等待壮硕的护门进去通传之后,竟然有白白净净的小童出来,带领着这些人进了那由上好楠木打的一人半高重门。
进门后不远,映入眼帘的便是三座青砖堆砌,瓦顶覆盖的大间屋舍。
左间画虎挂鹰为聚义厅,中间镂花刻鸟为忠义堂。
这两间门房前面甚至还雕刻有对联一幅。
似什么“五湖四海皆聚义好汉,义薄云天诛无义宾朋。”
“忠义堂中说忠义,把酒言欢上云间”
端的是一个好字,雅句,气势更有虎啸山林之威风。
唯独有一点,确实把这肃宁县翻个个儿找一遍,能识这字的人才,又有几多?
右边独有一间屋,除去外墙之上写了一个“静”字,未有多余点缀。
不知道是何用途。
小童子用一副嫌恶的表情解释了一番,玉泉大王正在忠义堂等候着,而后引路与中间这处房门前,躬身守着仆从本分,竟在门侧听着吩咐,只让跟乞丐没啥区别的几人进入厅堂中。
几个乞丐模样的“山匪”终于见到了玉泉大王这名“山匪”。
这其实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见面。
虽然前者被后者以及后者相关的其他人压榨了不知多少年,可......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玉泉大王连他们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只知道,他们是每年去黄沙村取粮的成员罢了。
面白有胡须,头戴儒网巾,身着长衫布,手捧道德书。
玉泉大王的打扮倒是没有任何让几人意外的地方。
呵,老爷嘛,能是什么打扮呢?
“告诉本...本大王,这首诗为何人所作?”
“是一名小孩儿,大概十几岁的年纪,也许还要小些,有些胖,身上穿着也很干净。”
“身旁可还有旁人?”
“有的,有的,有几十个壮硕汉子,都拿着钢刀。”
玉泉大王下意识抚摸起自己的胡须,心中盘算起来。
这字儿写的漂亮,打油诗虽然不着四六,但好歹成诗。
不过,这个小子大概不是正主,但也不会是什么童子,伴读之类,应当是哪家的后生。
到底是哪家人呢?
“可有报什么名号?”
“说是鸡枞山猛大虫大王。”
玉泉大王目光一凝,鸡枞山?
这来人知道底子?要不然特意提起这么个地方做什么?
嘶!北取苍云来做客,借用商船少一舟。本非鸡枞入鸡枞,天下田亩一样多。
北方,苍云......非鸡枞山人而入住鸡枞山,天下田亩一样......多!
明白了,沧州家族,相中他们肃宁县上等好田了,而且要的是平分田亩!
玉泉大王目光闪烁出森森寒光来。
沧州乡绅垂涎肃宁县田地不是一天两天了。
大家伙儿都知道,潮土防旱,实乃天赐之地,传家之田,自然叫人挪不开那一双双招子。
而鸡枞山那档子事情,也确实乃是肃宁县黄家爆出来的一个把柄,虽然隐瞒的严实,但现在观来,这来人是猜出了点儿什么,以此作要挟。
然而,这都不是所谓的“天下田亩一样多!”的理由!
没有平分的说法,就算是要划走黄沙村的肥田,都不行!
肃宁的田亩,你沧州府想都不要想!
“流云!”玉泉大王觉得自己想通了一切,根本不再理会还在大堂中间站着的几个“山匪”直接换道。
“小的在。”一童子冒头。
“去!点将台上起烟,叫山中兄弟聚集。”
“是。”
“飞絮!”
“小的在。”
“去唤了尚在山中的族......各个首领,在静心斋重相会,我有要事相商。”
另一名小童也一溜烟就跑远了。
玉泉大王心中暗自发狠:管你是哪路人,左不过几十人,我先与你斩杀个血淋淋出来,看你还敢觊觎否?
最后,他才看到,饿的皮包骨头的几人,直皱眉头,心中不悦,一挥手,便算是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