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山鼓声震震,黑烟升腾间,立刻就有了嘈杂的动静。
一阵扑腾之中,连巡山的,打杂的也充做人手,纳入了山贼土匪的行当,汇聚于山寨之中。
书生模样的玉泉大王在静心斋中等待着山中的军师,二当家以及其他头领们。
这些是商议对象,是山里具有话语权的一小撮人。
要么姓黄,要么姓鲁,要么姓魏。
当然,主要还是以姓黄的为主,鲁魏两家,多是旁系,外支的不重要之人待在山里,不像他黄家,为了子孙富贵着想,一股脑叫许多嫡亲叔伯都放到了山上做这种毁人清誉的营生。
嫡亲叔伯,玉泉大王一想到这个事儿就觉得不是滋味,那个该死的已经死了的马朝卿。
也不过就是一任县令而已,同进士出身,猪猡一样的东西,竟不肯哼哧哼哧的安稳待着,等着升官,非要弄什么政绩,彰显自己能力。
心狠手黑的叫黄家一下子死了六十八名亲戚,这也就罢了,居然还想要拿走黄家人拿命兑换来的土地!
活该他死,他不死谁死?
没有人能懂黄家人的土地,没有人,只要是黄家人挣回来的,只要是黄家人看上的,那就永生永世都得属于黄家,这是不能变更的道理,以前不能有人侵犯,现在也不能!
所以不管是以前的马朝卿也好,还是现如今沧州府中来的氏族豪门也好,没有一个人可以去占领,将属于黄家,属于肃宁豪绅的田地。
而这种想法其实存在于所有的肃宁县乡绅固有观念之中。
所以即便是山中的各个头目汇聚在静心斋中,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东西。
有的人出主意说要扒皮抽筋的,有的人出主意要断骨砍头的,也有人温和一些,言说不应该做的太绝。
只应该诛杀对方所带来的打手,留其主人性命,只需证明自己肃宁县这一方乡绅们的决心即可。
这个归根结底,大家的意向都是一致的,那就是一定要打上一回,死几个人才可罢休。
他们一点也没有考虑打不打得过这个问题,似乎他们是要比江浙一带输多赢少边镇守军还要厉害些,似乎他们只要出了山就能十拿九稳,必然会赢一样,似乎在这静心斋中,一个个只需要身穿襦裙,手拿羽扇个个变摇身一变就成了诸葛亮周瑜一样。
在这静心斋之中,此中人甚至为待会儿出山之后谁来充当军师,谁来充当二当家而争执了好一阵。
自不必说他们都是西安当军师这类角色呢,他们这群人皆已读过几本书,区别于普通人为荣,哪怕是玉泉大王,都要做一副玉面书生的打扮,以彰显不同。
山寨中角色无数,却独独只有军师这个角色,最贴近于读书人的形象,最符合这些人的心意,所以他们哪里肯让旁人来充当这个角色?
腹里草包,却也当作胸有成竹来卖弄,大抵说的就是这种人了。
随着商议的内容敲定,实际上也没敲定什么,大体就是发了一通牢骚,和大肆讲着如何炮制对手的方法。
点将台前也汇聚起百十号头目,每人手底下又带着几个到十几个不等的属下。
这些属下皆为身壮力足的壮年泼汉。
一些人见过血,一些人杀过人,一些人犯过事。
多为奴仆。
当然,里面也真有约莫百人上下,真为山贼土匪出身,乃是擅使刀剑的好手。
毕竟,玉泉大王以及头目们也不是白痴,总算晓得要有些靠得住的人才能镇得住场子。
对于他们来说,这样一支近一千人,且皆为壮年男子,已经可称得上足够强势的了。
就他们所知,连沧州府中,也没有哪个家族可以展现出如此实力。
而在这贴近于京城眼巴前的地带,拥有这样一支势力,已经算是颇为不容易了。
所以他们认为,根本不需要考虑探查,迂回或者什么其他的策略,更不用顾及对方会借助官府的力量,直接压过去,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选用了七八百人,留山守候的,只有二三百人。
他们连最基本的汇报,也不曾向县中传递,直接便开拔往黄沙村而去。
山寨在玉泉山中当道扎下,下山之路并不陡峭。
玉泉大王,军师,以及其他大头目,因为乃是读书人出身的缘故,不耐行军,竟找寻了轿子,叫人抬着,寻宽阔道路而行。
又非作妖的避开官道,这就直接绕了一大圈的路,多走了近一整天的路程。
底下人颇有些怨气,都是附近人,谁不知道黄沙村怎么走?不速战速决,却非搞什么虚的,委实是平白耗费人精力。
可玉泉大王这些坐轿子的人,并不如此觉得,一个个自比管仲,乐毅,人手捧着一本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纸张泛黄道好似八百年没翻开过的所谓兵书,自在轿中翻阅着,皆表露出一副沉稳,高深莫测的模样。
却是将轿帘儿恨不得翻上天去,又或者要把轿顶给掀开,好叫人看见,他们一个个的,挥斥方遒的模样。
所谓人模狗样,不外如是也。
这许是他们所为对手造成的唯一困扰之处了。
在黄沙村守株待兔的陆斌可等苦了。
他在将那群难民模样的土匪打发了之后,一丝一毫犹豫也没有,把安抚黄沙村百姓的活计径直甩给了唐顺之,自去军营,将非辎重营的所有新兵老卒一股脑全给调了过来。
他是个稳妥性子,即便知晓自家军队比普通土匪多上一大截,却也不肯平白无故遭受损失。
在有枪有弓,装备齐全的情况下,鬼才会正面硬刚旁人寨子呢!
且不说他晓得,那玉泉山上扎的寨子,恨不得摞起一座城墙来,就算是那等木扎藤编的简寨,也不能强打硬攻,他不可能上来就玩高难度的来练兵,必然先易后难。
依托房屋,建筑,以远射为主,此为地优。
进则以盾手前靠,后以长毛拒之,火铳射之,刀盾手游于两侧,查缺补漏,此为器优。
兵员训练有素,且懂得配合,虽然多为新员,但分配得当,老卒能照应的开,此为人优。
陆斌窃以为,有此三优,谁抛着不用去攻山,谁就是傻子。
但谁曾想,这一等,就特么是三日两夜过去,足超越了预估时间一半有余。
己方大军足两千人调集至黄沙村可是不小动静,肃宁县安能没有察觉?
杨慎在城中就是再怎么将三族之人给勾搭住,等大军出动的消息传回去,必然再也瞒不住意图。
所以陆斌哪个急啊,他身上可有地图,按照估计,从黄沙村出发,抵达玉泉山的时间绝对要不了一日,而玉泉山做出反应,到达这里也绝对要不了一日,所以他是第二日发出命令集结大军至此的,心中的打算是,哪怕玉泉山提前来,以精打疲,五十人也能撑住一段时间。
甚至他都准备好了后备计划,一旦对方人数过多,可以首先打掉对付驴,马等快速移动工具,再采用诱敌深入的作战方式,边打边撤,以期与后面部队汇合作战。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对面这帮王八羔子居然来晚了!
他都怕,怕特酿的从肃宁方向冲过来个到提着教鞭的老杨。
那家伙抽人的时候从不手软,尤爱抽未成年不擅长守规矩之小儿,而陆斌基本符合挨揍条件。
所以,当第三日夕阳西下的时候,当探马来报黄沙村背对玉泉山方向有大股烟尘的时候,当陆斌看到那几百号怨声载道的土匪时候。
他差点鼻头一酸,眼泪都要顺着眼眶流下来了——可算把你们这些杀千刀的盼来了。
“就是他们,千万不要放跑了一个!!!”陆斌怒吼一声。
近前随侧的孟智熊与钱六跟标枪一样瞬间直挺挺立了起来。
此二人翻身上马,随后在各自统辖的一队二队之中大声呼喝起来。
各个老兵反应无比及时,都是耳朵刚听到动静,身体便下意识开始动作,抄起各自随身携带的武器,呼喝自家班组的新兵,整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
再紧跟着集结的便是各个新兵们,以班组为竖列,以班长为横纵,整个集合过程绝没有两刻钟时间。
陆斌不及孟,钱二人训练有序,惯于指挥,因此预备队集结缓些,可也没有手忙脚乱。
而当所有人员汇聚站队完毕之后,整个黄沙村外又瞬间陷入到诡异的安静之中。
村中百姓,直接被这快速且整齐的军容给吓住了——这特么是土匪?大明要完?
而真正当土匪的那帮人,也被这群军队给吓住了,尤其是玉泉大王。
玉泉大王心中唯一的想法就是沧州那帮王八犊子,不仅准备造访,而且还付诸行动了。
此等军容军姿即使是十几年前刘六刘七起义造反的时候,也未能在勤王军队之中看见,然而沧州的那帮人却在一帮土匪身上养出来了这等架势,这不是造反又能是什么呢?
两边人马在此时此刻,竟直接陷入到了短暂静默之中。
年轻的士兵们在此时此刻感到了一丝紧张,些许畏惧。
诚然这的确是一种必然会胜利的战斗,人数的差距,装备的差距,训练程度的差距,气势的差距,这些差距肉眼可见且分明无比。
可某种不愿意面对,但此时此刻又不得不面对的东西终于缓缓摊开。展现在这些年轻的士兵们面前。
孟智熊麾下赵老八班组中的。翻墙。对此种感觉体会可说是尤为明显。
孟智熊所率一队向来居于前位,而方强所在的赵老八班组在整个一队当中序列也尤为靠前,所以作为眼神最好的射击手方强能够清晰的看见对方那些面目可憎的盗贼们,正用恐惧的目光看着他们。
他能够看见前面一个站在轿子边上的男人,他是秃顶的,露出额头。
他能够看见一个站在草地里的男人,络腮胡子下面那若隐若现的脖颈。
他能够看见一个壮硕偏肥胖的男人,即使在这颇为冰寒的天气中也露出,他那有一巴掌宽护心毛的胸膛。
在训练中他学过,子弹往额头上打是一发就能要人命的,大刀是往脖颈上砍是一刀就能要人命的,匕首往胸膛偏左边捅是一击就能要人命的。
方强目光偏移,他看了手中的枪,感受着佩刀的重量,手下意识放在了腰间悬挂的,可镶嵌在枪上的匕首。
目光迅速挪了回来,孟智熊说过,战争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分神是会要了自己命的。
自从入伍之后,方强就没想着要轻易丢了自己的性命,这是与兄长嫂子说好了的事情,也是在母亲面前答应好了的事情。
他的目光紧紧盯住了一名敌人,那是一名体型高大,站的又靠前的敌人,对于一名射击手来说,这无疑是极好的目标,比别的目标要容易打中。
按照平日里的训练,方强知道,自己不需要做太多的瞄准,抬起枪就有八成的机会将他打死。
可问题也在这儿,同一时间内,大约有七八名射击手的目光盯在了这个人身上。
可能是人生来对威胁性命的事情高度警戒且充满畏惧。
这个人就像是身处在大夏天一般,额头上尽是冷汗。
他的双腿不断打着摆子,他的双臂茫然无措,举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他因恐惧而出众的呼吸,似乎随着射击手的视线传递了回来,一时间方强也不知道自己听的到底是自己粗重的吸气,还是对方粗重的呼气。
此时此刻方强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在从事这一桩怎样的事情。
心中的那一点畏惧感,在这一瞬间之内,几乎被无限放大,他几乎想要把枪直接丢掉。
“预备,放!”
可孟智熊不会错过这个浅显就能抓住的时机,他将命令咆哮的形势吼了出来。
预备——抬起枪。
放——砰!
一抹鲜艳迸射的血花绽放在了火药燃起的烟雾之后。
进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