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腰间还有一把短刀,但这个距离,此时此刻却已经来不及。
一瞬间内,眼睛已经扫过八方,突然瞅见两杆长矛,就在眼前。
“长矛,刺!”一瞬间声嘶力竭!方强几乎将全身力气都吼在了这一嗓子当中,一霎那间,他的嗓子居然就哑了!
同伴的长矛被吼的终于有了反应,抓着矛杆的双手握得通红,那持矛的两人用了死力气,照着要那敌人捅了过去。
赵老八也不含糊,他这种经验丰富的,一向知道亡命徒心思,他们这种人到了濒死绝境的时候,往往要爆发出惊人狠辣来。
在他撞入这敌人怀中,此人非但不持刀迎击,反而忍叫胸膛受了痛,可见人家接下来的一下,必然是照着喉咙管这等要害而来。
赵老八不给自己半分思索的时间,全凭借经验与本能,握刀的手一松,拼了命的身子侧过来一边。
噗嗤!一声!
那贼人手中的刀直接将赵老八手臂上一块皮肉削了走。
但,因为此人刀乃是竖直着刺下去,刀尖的锋利被手臂给格开一边,他既没有捅入要害,也没有断手断脚。
又是嗤嗤!两声入肉之声响起!
那长矛一个从这人肚子里扎进去,一个则从侧边刺入,卡在骨头中。
另外那被磕开刀子的人眼见这一幕,双眼一下子恢复清明之色,他立刻又拔腿便走,一时充血消退掉之后,他便没有了任何拼命的心思!
而被长矛穿入身体的那名恶徒也
这恶徒绝望中立刻剧烈挣扎起来,他想要至少拉个垫背的,所以在剧烈疼痛之中要胡乱挥舞手中刀剑。
然而因为挣扎剧烈,长矛又死死抵住他的腰腹,侧身,他宛如被钉在枷锁上一样,动弹不得。
他的腹腔被撕扯开一道口子,血中发白的肠子在若隐若现。
鲜血跟不要钱一样从他身体中流出,泼在了地上。
赵老八站起身来,甩了甩手臂,看着这一幕,眼中闪烁的是快意,是一抹仇恨得以畅怀的痛快。
然而,时间以及道义不允许他这样折磨敌人,于是他捡起奋力搏斗中掉下去的佩刀,将这名盗匪的心脏给刺穿。
这名盗匪眼中闪过了怨恨憎恶之色,最后又浮现了一抹感激,然后头一歪,死去了。
另一名逃跑的,被爬起身的王贵根抓住,狠狠摔在地上,屎尿流了一裤裆。
他以为自己立即就要死了。
或者将要遭受比死亡更加残酷的事情。
前方玉泉大王剩余的人马,此刻已经全数乱作了一团。
又有激发的凶性的人在那儿举起刀子胡乱砍杀一气,杀死砍伤了四周无数人,然后又被无数人砍翻在地。
缀在最后面有几十人得到了逃跑的机会,他们趁着自己这一方大乱,又趁着最前方不断有人拿命顶住敌人的刀口,这群人一股脑竟逃出去了极远的距离。
然而,这却是陆斌所属后备队的工作了,他们没有参与正面战斗,就负责起包围,追击的工作。
似这等逃匪,陆斌自不会叫其走脱一个,直接叫二十个骑马的侦察兵追了上去,全数杀了个干净。
“放下武器!双手高举!抱头蹲下!降者不杀!”
呼喝之声传了开来,方强心思一动,顿时也有样学样起来,将声音传播开来。
所有听到了这个声音的,被吓破了胆的山匪们,都没有半分犹豫,直接按照喊话说的,全数照做。
手上还拿着东西的,甚至是兵器丢在不远处的,都恨不得一脚将这些玩意踹飞。
有人甚至直接趴在地上,装作死人,期望旁人能直接将他忽略了去。
到了此时,其实这一场战斗就已经算告一段落了。
新兵们尚且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只是跟随着老兵,跟随着孟智熊的命令,在清扫着战场中的边角。
“列阵!回!”
当这三个字回荡于战场之上时,新兵们才好似意识到了什么,一个个面面相觑起来。
方强四处寻摸,目光主要逡巡在自己班上的人身上。
来回扫视了几遍,赵老八胳膊肘少了块皮肉,王贵根刚才那一下扎猛子追的狠了,双腿打摆子,除去两名老家伙之外,像是拿矛头的咸鱼脚那厮,拿大盾的李大腚都屁事没有。
方强强趁着最后一口胆气,忍住没有像是其他人那样毫不顾忌形象的哇哇大吐,径直走到赵老八边上,手往他怀里一摸,摸出来一卷干净的布条子来。
他腰包里还有些创药药膏,是小王郎中调配的,每个班最不容易死的射击手会配上一袋子,用于保命。
听说光药材都得三两银子,原来队里训练的时候,有个弱智,就想着拿这个救命的东西去卖钱,被巡查的逮着了,赶出队伍不说,还差点没打死他。
当时觉着捶一顿赶走也就行了,不过此时嘛,看着赵老八胳膊肘上那一片血肉模糊,差一点儿能见着骨头的创伤,方强觉得这玩意要真有那个不长眼的偷去卖钱,他能一刀给这人脑壳削去。
把干净的布条扯开,敷药,卷上。
这是最基本止血流程,都学过,是必学课程。
但最扯淡的是,熟练无比的流程,在看着血肉模糊中进行,方强的手是颤抖的,打着摆子的。
“你他娘杀人都不抖,见点儿小口子,难不成还要淌猫尿不成?”
方强听着赵老八粗犷声音,中气十足的音调让他放下心来。
快速将伤口裹上。
这时候,他的目光才有机会朝战场上去看。
呕!
方强的心似乎一下子从外面彻底回到了胸膛之中,他闻到了血腥,见到了血腥,一时间竟不能自己起来,如同众多新兵一样,恨不得将昨日吃下去的东西也给吐出来,好缓解他心中的难过。
他回想起自己杀掉的人,他杀掉了至少三个人。
然后他看向了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正在打着颤,正在发抖。
然后他又用一个厌恶的目光看着这双手。
这双手似乎从内到外都流露着浓郁的血腥。
肚里突然又是一阵翻涌,他呕吐的欲望在此刻又如翻江倒海一样冲击着脏腑,冲击着喉咙。
可再吐出来的,除了清水之外,再无其他东西,于是乎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
“你他娘的!捆猪也就这副操性了!”
一只宽厚粗糙的巴掌出现在他的后背,平日里这个巴掌出现,都只会一下子叫人成滚地葫芦,但这会儿,这只手掌却摁在后背上。
“别想,别念,这些人是该死的。”
“该死?”方强开始咀嚼这个词汇,这个词在正常的时候,在家里时,在自己或者左邻右舍间很容易听到,很多人都喜欢念叨着这个该死,那个该死。
可这句话出现在这儿,在尸横遍野的地方,方强觉得并不合适。
“你老八班长我呢,就是个被土匪逼出来的杀胚,所以我比你晓得这些土匪为什么该死。”赵老八呵呵笑了两声,从怀里摸了摸,摸出来一个水囊。
咕咚!一口下肚,可惜不是酒,军中哪儿都好,唯独不给饮酒这点......其实也是无所谓的,本来穷的时候,也就没喝过几回酒。
砸吧砸吧嘴,不行,回头得叫赵长平那小子在陆斌那儿还讨几瓶......一瓶酒来,娘的,还得是有酒,才好过日子。
“好了,别娘们唧唧的,整装,列队,再晚会儿,军令下来可就是打板子了。”
“是!”方强将心神勉强聚集在军令上,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够让心神不被满地肠子肚子所牵引。
“其实呢,你老八叔我呢,刚开始干这事的时候,比你也好不了多少,我原先以为,我破家灭门的仇在身上,杀个把人算个几把,但是头一回杀人,我差点没尿裤子。”赵老八一只手摁在伤口上,一只手去捡刀,冷汗在额头上呲呲直冒,嘴也不闲着。
“尿裤子?”方强略显诧异的看了一眼赵老八,这可和他平日里吹嘘的神勇乃是两码事。
“臭小子,你就盯着老子出丑的地儿吧!”赵老八尴尬的咳嗽两声“十年前的时候,不正巧赶上乱的时候嘛,我老娘跟我老婆死土匪手上了,那年也是赶巧了,叫小孟跟小斌搭救,我跟我两儿子活下来了,本来呢想着,把儿子养大了,然后去见我老婆老娘去,后来小斌跟另外一个公子哥儿,遭了大变故,那个公子哥儿一下子心死了,就要搞一支军队出来,我瞅着是杀土匪了,一下子就动了心,就入了火枪队,你小子,别特娘光听故事,把队伍列好了,别给老子耽误事。”
“这事你念叨了得有八百回了吧,每次问你是哪位公子哥儿,遭了哪门子大变故,你死活都不肯说。”
“少废话,保密的玩意,我能说?”赵老八骂了一句,又道“那年,我入火枪队的时候,其实就是为了个报仇两字,我老娘,老婆都死土匪手上了,我就想着,这机会要不把握住,不杀两土匪祭奠她俩,总觉得见了她们,都抬不起头,于是我呢,就拼了命的训练,练枪,练装弹,练刀法,练大枪,那会儿为了训练,为了早点儿上战场杀人报仇,我真是把命豁出去的练。”
“哦!我说为啥王贵根说你是训练场上鬼见愁呢,难怪孟队长加训练量的时候,老是说什么当年你们当中出了一个全能选手,希望我们加倍努力之类,原来根子出在你这儿!”方强下意识怒了起来,心神完全被扯开,身上冒冷汗与呕吐的状况也一下子消失了。
“差不多吧,你少给老子到处传啊!”赵老八一甩火铳,将其背到了背上“不过后来看开了,我个人训练再好也没有,最终还是要所有人都训练出成果了,才能够上战场的,一个人逞不了能,所以,我着实也是等了老长的功夫,才终于等到了上战场的机会。”
“也是剿匪?”
“也是剿匪,头一次剿,选了个不晓得叫什么名字的矮山寨子,几百号人,打个一百来人的小寨,那寨子还穷的很,都是瘦小个子,吃了上顿没下蹲的主儿,没他们吃的好也就罢了,穷到两个人凑不来一把磨好的长柄刀来。”说着赵老八瞅了一眼满地的尸体,和趴在地上,跪在地上的人。
预备队负责将这些捆起来——用他们的衣服。
远处似乎又传来嘈杂的声音,但那不是他们该管的事情。
“那你们肯定打的比这轻松多了。”
“不,差点没全折进去,包括陆斌。”
“全折进去?”
“当时,陆斌也用了个法子,让人家以为我们是押镖的,押的还是那种进京城的大镖,一百多人是镖师,剩余的都是被护着的商队,头尾连着老长的车队,那小寨子里人一下去呼呼啦啦全蹿出来了,都要劫这趟镖,他们不晓得,当时车子里躺着的,全特娘是枪,是人,一块碎银子都没有,那寨主就在正当道的地方拦着,眼睁睁看着马车上呼呼啦啦拽下来一大帮子人,直接就傻了眼。”
“那应该赢得轻松才对啊。”
“关键人家怕,我们也怕啊,而且人家怕是人少的怕在人多上面,我们怕是怕在胆子上面,这玩意他就不一样,当时我站在第二排开枪的位置上面,枪死活提不起来,不是枪多重,而是一想到要亲手杀人,心里就跟打鼓一样,当时王贵根那小子就搁我边上,据他说的,我脸都煞白了!那一下就叫对面的寨主看出门道来了,这一边怂,一边红的,一百人就敢打四百人,那孙子直不愣登,带着人就冲上来了!那家伙给我们吓的啊。”
“你们没开枪?”
“没敢开,抵到近前的时候就更不敢了。”赵老八挠了挠脑袋,叹气着道“当时站我前边的那个人,被刀砍在脖子上,那破刀一下子都没砍死他,他要是把那人干掉了,说不定都能救回来,可他到了最后关头都没敢开枪,生了锈的刀一下一下,砍了好几次,最后卡在脖子上就直晃晃处在我眼睛前。”
赵老八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疑惑“这个事情我今天都没有搞明白,连死都不怕的人,居然怕杀人,怕杀死有深仇大恨的人,我都怀疑那时候是不是我脑袋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