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一下子,我差点也没能下手。”方强就跟在赵老八后面,身后跟着自家兄弟们,就这样往回走着“不过第一枪打出来之后,就好多了。”
赵老八一只手摁住伤口,那掉了皮肉的地方还在渗血,不过能看的出来,已经好很多了。
“人呐,真是奇怪,其实就那头一回的事情,一回怕,二回就厉害了,主要就是自己心里头那一关,过了,就什么都好说了。”
“话说回来,老八你当年那一下是怎么过来的?”
“当时啊,当时我前面那个人被砍死了,然后看着他们杀了好几个人,我当时想着,要不跑了吧,可跑也跑不了,腿不听使唤,我俩儿子还指望着小斌活呢,跑也跑不得,于是呢就想着,要不然死了吧,也算对得起他了。”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叫你一下子......”
“当时那个小孟,他一马当先顶在前面,劈手砍死一个,然后我就看着小斌,也要掏刀子上去,那会儿他能拿得动什么刀呢,就掏出个小短刀,连膀子带刀都不足人大腿长的玩意儿,喊着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之类的话就上了,四周可有三五个土匪要砍他,那帮子下地狱炸油锅的玩意,可不忌讳什么老的小的,我呢就跟你刚才的时候一样,当时刷一下子反而冷静下来,想要把人护着的念头起来之后,突然就不怕了,之后反而心里有一股子邪火往脑门顶窜,直接就开了第一枪,打的脑门,撂倒了小斌边上一个人,把那人脑壳给削去半边,那人直接就死了,再之后,就没那些有的没的了,心里就只憋着一股念头了。”
“啥念头?”
“废话,当然就想着报仇了!娘的就许人砍我,不许我砍人?哪儿的道理?”
“就这个念头?”
“其实还有一个念头。”赵老八粗糙的脸庞上突然出现羞赧来。
这让方强感到了吃惊,因为赵老八在他心目中一直是那种糙老爷们中的糙老爷们,这种表现他从没有见到过。
“啥念头?”
“其实早先火枪队的时候,敌人的人头可是挂赏的,一个人头值不少钱呢,我俩儿子,都要结婚做房的,我打死的越多,将来我儿子的婚房就越好,哎,可惜了,现如今进了京,挂赏改成了挂功,其实我还是觉得挂赏好一些,还是银子好啊。”
方强看着那赵老八露出渴望的笑容,他丝毫不觉得这个笑容充满血腥,又或者充斥着猥琐。
他想到,自己走的时候跟家里兄长讲的话。
其实自己当兵,也是为了叫家里好过才来的,谁家日子好过的人当兵?
民兵营就算是待遇再好,也改变不了招募臭丘八的事实,而这个世道,但凡有点儿机会,谁家会叫孩子去当兵而不是去读书?
方强想到了自己身上,他陷入思考之中。
毫不避讳的说,他方强也是喜欢银子的人,对他来说银子跟命没啥区别。
可问题关键是,他方强跟赵老八之间又是有区别的。
老卒们不念书,少有认字的,所以他们宛如老农或者山里猎户一样。
他们能看到的,都是最浅显,最直白的东西。
方强不同,他念过书。
虽然是被万恶的杨先生强逼着读的书,可这终究是让他懂得了如何去思考。
最重要的是他很年轻,他的思维不僵硬,更容易贴近于孟智熊,贴近于钱六,贴近于指挥官,贴近于陆斌。
他懂得问为什么,他一连在心中问出了数个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当初要花银子来悬赏人头?为什么现在又取消了悬赏的法子?为什么我不敢杀人?为什么我对杀人有了心理负担?为什么当初看菜市口砍头都没有感觉?为什么偏偏现在有了?
在京里的时候,每年,早先时候甚至是每个月,都是要有人被拉去菜市口或者刑场处杀头,许多人,都看过无数次。
但,现在却害怕了?这真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情。
我的心,就这样不堪受用?
跟随着赵老八回到营帐。
二队首先回到帐中,他们并没有太多人出现呕吐,或者发慌的现象。
他们所行的杀戮之事,远没有一队凶狠。
预备队也捆着一批人回到营帐之中。
那些个被吓破了胆子的贼寇,比牛羊还要老实,几乎牵根绳子就能全跟着回来。
另外又有叫嚣着的,被老卒子们亲自押回来的人。
这些人,就不是一般人了。
一看就能晓得,那是老爷,京城里头多的很。
无论是坐轿子的,还是坐马车的,无论是走路的,还是眼前这帮山里窝着的。
怎么变,也变不去他们这些人最本质的东西——高傲。
他们视一切非他们的为刍狗。
把自己当作老天爷。
比如现在,明明他们是作为敌人,被俘虏者,却认为被绑缚手脚为耻辱,用之乎者也骂着许多叫人听不懂的话。
还好只有七八个人,如果多一些,那就叫人受不了了,非得打死一两个,把剩下的吓成一窝老鼠,才能叫人舒心一些。
“尔等岂蛮夷也?吾等读书人,上为坐堂宾客,下为山隐闲人,就算一时做了阶下囚,尔等又如何能够叫吾屈膝受辱乎?”
“我辈世家子,家有传书,祖有传姓,乃诗书传家也!尔等还不速速将我等放开!我自有话要对你家主人言说!”
“岂不闻耕读传家乎?吾等与你们的主人家乃是一般身份!”
叫嚣声越传越近,也越发放肆。
好似四周兵卒只要是不回应,就默认了他们的话乃是正确一样。
这让许多人下意识看向了陆斌那边,他想要知道陆斌会怎么做。
于是他们看到了一片平静,平静中不断泛出霜寒煞气的稚嫩脸庞。
这是从没有见到过的一张面孔。
平日里陆斌总是以嘻嘻哈哈,顽劣,或者腹黑的模样出现,偶然出现的真挚,热忱会叫人措手不及,又觉得倍感暖心。
但此时的陆斌,冰寒的几乎要将人冻僵。
这比京都最残酷的冬日,还要让人感到寒冷。
“尔乃谁家童子乎?烦请速将你家主人请来,吾有要事相商。”玉泉大王高声说道。
他也看见了陆斌,他看到了稚嫩,也看到了煞寒一片的脸。
但他不以为意,他认为自己虽然是阶下囚,但仍旧有与通州来的大王对话的资格。
都是被家族抛弃,扔出来当土匪头子的人,各自在家里也占据不得什么重要的地位。
陆斌靠近过来。
“速速叫你家这些莽夫将我等绳索解去!我之后定要与你家主人言说一番,你们这些下人太不晓得是非,做事做的也忒绝了!”又有人怒声喝道,好似他还在自家土匪窝里一样!
其实这是他们在看到陆斌之后,心中底气更足了。
正因为是读书人才晓得,战场上,几乎就不会有小儿这种存在,所以玉泉大王点的书童一言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一下子更加笃定腹中度量。
这伙人必然是通州的世家大族,是来讨要好处,来弄田拿地的。
所以不可能会撕破脸才对。
所以,他们还是老爷......吗?
仓啷!一声。
一片寒光闪过。
哧!呲~呲~!
嗬!嗬!嗬!
方才叫嚣着自己乃是世家子的,叫嚣着让莽夫解开绳索的,声音最大的这个人,他捂住喉咙,不可置信的看着陆斌,看着陆斌手中明晃晃的钢刀!
鲜血从撕开的喉咙里喷溅出来,染红了周围一片华贵的衣裳。
这人想要将手抬起,想要抓住陆斌的手问为什么!
但最终怀揣着一片恐惧,软倒在地上,抽搐几下,没了声息。
“你!你!你!”腹中有千般言语的玉泉大王此时此刻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心中甚至在想,通州来的人是疯子吗?这般撕破面皮,有什么好处?
“嘘!嘘!嘘!”陆斌伸出一根手指头抵住嘴唇,发出声音。
然后他毫无顾忌的凑到了玉泉大王面前,手捏住了玉泉大王胸襟上的衣服,一把扯住,然后细细的擦拭起染了血的钢刀,擦的十分仔细,不经意间,钢刀的刀锋在他喉咙前,贴着皮肤擦过去好几下。
这惊骇的玉泉大王几乎要尖叫起来,可又拼死不敢动弹。
他同方才死掉的那人一样,从没有想到死这个字眼有可能会降临于自己身上。
“别动,别动,对!不要动弹,好了!现在,你可以问问题了,你有三个问问题的机会,如果三句话问不到重点,我就再杀一个,然后再给你三次机会,哦!当然,也可能是杀了你,给下一个人三次机会。”
陆斌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在玉泉大王看来,其中充斥着邪恶与残忍。
“你,你,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陆斌伸出的三根手指头屈起一根,然后状似欢欣鼓舞的道“你很聪明,我喜欢聪明人,你是我遇到的傻瓜中第一个懂得这么问的,你看那死去的傻子,估计死了都以为,我是某家公子哥儿的书童呢!我叫陆斌,锦衣卫千户所千户,是这支军队的主官,从顺天府紫禁城里出来的,我想,你黄家,应该是知道这件事,并提醒了这件事的吧?”
巨大的恐惧瞬间覆盖玉泉大王,淹没了玉泉大王的头顶。
这年头没有那个人希望锦衣卫站你面前自报姓名。
这帮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你怎知我是黄家......”
“这就是蠢问题了!你看你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你看看,这里是哪儿,这里可是黄沙村,你得明白,我们既然是在这儿,打的你们,就一定晓得,黄沙村究竟发生了什么,既然马朝卿当年杀的鸡枞山贼寇中七八十名头目姓黄,既然马朝卿还死在了你们手上,那么你就一定姓黄,这是连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马朝卿跟我,跟黄家毫无干系!”
“啧!啧!啧!你比黄贵可蠢多了,哦,对了,我可以视你这个为一个问题吗?”
玉泉大王紧紧抿着嘴唇,不肯发出一语。
“好吧,好吧,谁叫我是如此善良呢?这便大发善心的免费为你解答罢,其实这个问题非常简单,因为你们是最直接的利益相关者,因为马朝卿斩杀的贼寇姓黄,夺走的田地主人姓黄,所以也必为黄姓所杀!当然,其实最直接的证据是她,看到那名年逾四十的妇人没有?她丈夫叫马朝卿,你们不敢名目张胆动她,结果,就让她硬生生等到了我。”
“可恨!可恼!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我今日来,也不会放过黄家,放过你们的,这不是某些人通风报信就能解决的事情。”
“为何?”
“我!自安陆州而来,乃是当今陛下潜龙之属!皇权所指!军中,现在在县衙,跟你黄家家主扯皮的那位,押粮官兼军中录事参军!乃杨慎,当今首辅嫡子!群臣所向!你焉能有侥幸之理?”
皇权所指!群臣所向!
这两个词儿在明朝还能组合在一块去的?
玉泉大王满脑门都是汗水。
他的脑袋里在仔细思索着生路,他不想死,他读书读不成,又作奸犯科,才自己选了上山当匪的路子,他本来就是个贪图享受,好快活的!怎生肯死呢?
那么问题来了,怎样才能不死呢?
其实答案很明了,把家族卖了,给锦衣卫们他们想要的东西,展现自己价值,就有可能保自己一条命。
而黄家,黄家好似是保不得了,他们锦衣卫把什么都查的清清楚楚,所以,大概家族也是该有此一劫,还不如先把自己这条命保下来再说。
“想活啊?”
青涩稚嫩的声音,在玉泉大王耳边响起,如同鬼魅,如同勾魂的无常一样。
“想,大人,小的我想活!”
“倒是有条路子。”
玉泉大王如若不是被绑着,定然是要磕头如捣蒜“大人,我该如何才能得活?”
陆斌笑了起来,猛然竖起三根手指头,然后屈下一根“孟智熊,去,把那个刚才叫嚣着我们是蛮夷的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