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州丢府的累次败绩使山东三司声名扫地,都指挥使刘忠义愤填膺,想带兵杀个痛快, 无奈储诞、张海等劝阻,加上高凤战死,也就不再急速进兵,慢吞吞等待京军到来。安远侯柳升率两万大军来到山东后,根本不把地方有司放在眼里,带兵直驱益都县,等在界上的储诞、张海、刘本等官员又灰溜溜追到益都西南,在京军大营里参见了柳升。
柳升端坐于中军大帐之中,半眯着眼,看着远方,接受地方大员拜谒。两列将校军容 整肃,看戏一般看着储诞等行礼,全不为意。礼毕,见两侧没有位置,储诞等只好退到接近帐外的地方,排在将校们的最后。都指挥使刘忠则挤站在了第一位,他的正二品的品秩使他认准这里。
柳升看也不看,待储诞等三人站定,方惊讶道:“藩台、臬台三位大人何故自轻如此, 快快和刘都使一样站到前面。”
三人犹豫一下,这才乖乖地走到前面。被人耍弄,虽心里不是滋味,然败军之“将”, 等着人家来解困,又何颜辩驳?
柳升大大咧咧道:“本侯奉皇上圣谕率京营将士来山东平贼,千里行军,人困马乏, 来时匆忙,军资军帐未能备齐,弟兄们都是看着青天睡在山坡上,还望地方各位大人慷慨 解囊,方能一举破敌。”
谁不知京营将士装备最好,出京之日,盔明甲亮,辎重齐备,到了山东就缺东少西睡山坡了?柳升为皇上所宠,又训练了神机营,骄横惯了,一定是狮子大开口。储诞心里有气,却不得不低声下气,曲意逢迎:“柳侯爷乃皇上御前第一大将,火器营打出了大明国威,就是那强悍的瓦剌都闻风丧胆,休说几个毛贼。至于军资,侯爷不说,山东也要解囊, 为大军备上宝钞一万锭,军帐一千顶,粟米一万石,干草两千担,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柳升转了转眼珠,想不到一向抠门的储诞今日会这么大方,满意地点点头:“储大人如此仗义,弟兄们一定会奋力杀贼。军帐急些,三日内到齐,粮草等十日内到齐。开春了, 有了青草绿叶,军马也算是有了依靠。”
山东都指挥使刘忠早就不耐烦了。虽见不得柳升狂傲,但大敌当前,不得不忍着,见有了说话的缝隙,不情愿地憨声奉承:“柳侯爷常伴御驾,对付几个毛贼,想必是成竹在胸了……” 柳升哈哈一笑,瞥了一眼刘忠,朗声道,“柳某袭职从军,随皇上靖难,大小数十战,战无不胜;随英国公讨伐交趾,率水师大战奇罗海口,活捉贼首黎季犁,奉露布献俘,功封安远伯;备倭于青州,大败倭寇于海上,这个你们该知道;随皇上亲征漠北,万铳齐发, 又因功晋侯爵。圣上属意,才遣柳某来山东,务必一举破贼,不留后患。”
“皇上用人有方,侯爷功高盖世,唐妖等几个毛贼自然不在话下,我山东有望了。” 张海又奉承了几句。
刘忠不得要领,已按捺不住,刚要说话,柳升把手一摆:“柳某粗通文墨,知一些历 史典故。东汉之黄巾、隋代之瓦岗、唐末之黄巢及近世之红巾贼寇,莫不以妖言惑世,以妖法惑民。来益都也听说了,唐妖有一些鬼魅伎俩,煞是了得,无非撒豆成兵,驱纸为鬼, 都是些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今日京军和山东都司各卫三万多兵马就将卸石棚寨团团围住, 纵是一只飞鸟也不能放过,不出十天半月,贼寇饥渴交加,必然下山,我等布下口袋,如此羊肠小路,来一个逮一个,来两个逮一双,那唐妖年方二十,又有些姿色,储大人连姓氏都要‘杵’,就送与储大人做个小老婆,好好杵一杵,她再时常弄点邪术,管保布政使筋骨松软,日上三竿尤嫌早呢!”
堂堂布政使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拿来嘲笑,山东官员一脸的愤怒,无奈因败而授人以柄,大帐内又基本都是柳升的京军将士,弹压不得,也没有能力弹压。储诞怒火冲天,恨不得举剑将帅位上的柳升捅了,可他自从考中进士从观政做起,就没摸过剑,真给他一把剑,他都不知怎么用。虽然忍气吞声,但还是回了一句软中带硬的话,半开玩笑道: “柳侯爷降服的妖孽,只有柳侯爷才能镇得住,放在侯爷身边一定是个乖巧女子,还是请大帅笑纳吧。不过……”
他故意迟疑了一下,明显看出了柳升的轻敌,又拱拱手,提醒道,“卑职还是觉着, 只有破了她的妖法,柳侯爷才能把她收在身边啊!”
“看来,储大人是被小唐的妖术吓破胆了,”柳升并没有听出储诞的话中话,又是一 阵大笑,“我柳升自有降服之道,藩台不必小题大做。你既不敢收人,那就归本侯爷,任她是一匹神马,也要训成一副得心应手的好座骑,驮着本帅星夜去施法。”
又是一阵军人特有的浪笑声传出大帐,传遍整个营地,柳升的京军大营中氤氲着骄狂和焦躁的浮气。
赛儿的义军发展很快,每攻下一座城池,便有大批饥民涌入,队伍很快就有了一万多人,卸石棚大营粮草不足,饮水也发生困难。她便命宾鸿、赵婉率两千余人攻打安丘,又遣人四处打粮,想不到在安丘受阻,打粮的队伍也被官军识破,拦截。日用见绌,又被古朴耽搁了几日,朝廷大军围了山寨,眼看着就要断粮断水了,赛儿心急火燎,设下三计, 首先是主动寻求与官军一战,以解眼前困境。她还是想先用法术破了柳升的重围,再打粮取水,万不得已时只能离开山寨,遂安排一应弟兄乘夜悄悄到山下埋伏。
又是一个响晴的天,旭日东升,万里长空,只有絮状的几团白云悠悠地浮在空中,随清风南去。突然间,狂风大作,刚才还碧蓝如洗的天立时乌云滚滚,飞沙走石,空中似有无数人马呐喊着向石膏山下的官军袭来。然而,柳升的营盘在暴风中却稳如泰山,未见任何动静。只听三声炮响,工夫不大,黑云散尽,怪风停息,方才的蓝天又恢复了,只是几朵白云已飘得无影无踪。
赛儿作法失败,只得射出三支响箭急呼下山的弟兄悄悄回寨。至此,山东三司官员才佩服了柳侯爷的功力,胜利在望,恭维的话说了一箩筐后,布、按两司遂回衙理事,静候佳音;都司刘忠继续听用,他也开始对柳升钦佩起来。问道:“妖法通天,高凤稀里糊涂就死了,侯爷只是命人放了几炮,就天晴日朗,也用了法术不成?”
柳升更是得意,也不掩饰,淡淡道:“柳某刀枪箭雨里钻出来的,哪懂什么法术?但 知贼人妖法最经不住污秽之物,便密命兵士备了猪血、羊血,待妖风刮来,随炮打出。” 刘忠半信半疑,也不便多问,遂遵柳升将令,继续围困卸石棚寨。
天将傍晚,巡营士兵把一个从山上下来的嫌疑人押到柳升的大帐外。 “禀侯爷,抓了一个自称是投诚的,说是有要事禀报。” “带进来!”柳升正想弄清山上的底细,不管此人诈降与否,先见见再说。侍卫带进
一个精瘦的、浑身是血的人,左手臂耷拉着,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 “干什么的?”柳升咬着牙问。 “大老爷在上,小的是来投诚的。”
“有什么要事禀报?” “小的高羊儿,因家乡遭灾随了唐赛儿上山,只想有口饭吃,可从昨儿晚上就断顿了,人太多,连山上的野菜也挖没了,我一天没吃饭,心中怨愤,就悄悄约了几个弟兄下山, 正被那妖妇撞见,拼杀起来,几个人都死了,我也挨了一剑,边打边跑,匆忙中一脚蹬空, 滚下山崖,也是命大,落到一棵树上。大老爷赏口饭吃,我一定回山报这一剑之仇。”言毕,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受伤的左臂膀一个劲颤抖着。
柳升扫了一眼来人,倒是有滚下的痕迹,想不到他却突然变脸,大喝道:“一派胡言!山野村夫也敢来本帅大营诈降,推出去,斩了!”上来几个侍卫,揪着高羊儿就往外走。
高羊儿大叫:“话没说完,就杀人,好坏不分的昏官,这世道,活着还不如死了。” 眼见着就推出辕门了,那人虽踉踉跄跄,却没有畏惧的意思。 “推回来,看他还有什么话说。”柳升似是改变了主意。 “大老爷先给口膳食,死也做个饱死鬼!”高羊儿虽然跪着,但语气比方才强硬了。 柳升一努嘴,不一会儿,有人拿来个馒首,高羊儿右手一把抢过来,猛吃几口,卡在食道里差点噎死,倒腾半天才下去,抹抹嘴,看着那人,意犹未尽。见没人搭理,好半天才不得不对柳升说:“你要是把我杀了,最重要的就听不到了。”
他又左右瞧瞧,煞是委屈道,“说我诈降,冤枉死了,大老爷不杀我,这么重的伤, 也快死了。”
高羊儿脏兮兮的脸上已没有血色,臂上是深深的、血肉模糊的剑伤,身上的衣服被树枝划得零零落落,连脸上也满是划伤,由不得你不信他跌下山崖的话,柳升静静地听着, 思虑着。
“其实,谁愿意为寇?上山第一天,我就后悔了,有了投诚的想法,怕你们怀疑,想找个见面礼。从唐赛儿的房后经过时,听里面正在议论军情,就停下偷听。大致是说,那女人作法失败,再无破敌之策,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只有强行突出才有出路。”
柳升虽有了几分相信,还是用怀疑和问询的眼光不断打量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既不想听他所言,又不得不听,所以,他尽力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似听非听的样子。
“他们计划今晚就鼓噪下山。”高羊儿正是唐赛儿施下的第二计,诈降,目的是把官军引到一旁,使山上众多的兄弟姐妹安全突围,所以,他的话一半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