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三章
“没有没有,王公公你挺老实的,可千万别妄自菲薄。”慈文试着用更温和的语气对王蟾鼓励道。
王蟾微张着嘴,一时间完全答不上话,片刻后醒悟过来又点头如捣蒜。
自己太憨傻,少说两句总是对的吧,他如此思忖着。
不远处的永寿宫宫门被推开了一条缝,王蟾惊恐地瞪大双目,眼睁睁望着十公主领着她的宫女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春婵,真是奇怪,额娘一刻钟前还在,怎的一下就没了影子?总不能是突然兴起逛御花园去了吧。”嬿婉一壁与身边的春婵嘀咕着,一壁随意一眺四周。
“兴许是想起了一桩什么小事要出去办好?”春婵猜想着,也侧首四处顾看。
二人转瞬便几乎同时见得了正往永寿宫走来的慈文和王蟾,春婵心直口快地低声感叹道:“主子亲自去取膳了啊,膳房也不多安排个小太监提那份食盒…”
无需春婵提到太监,嬿婉的视线就已牢牢地锁定于随行在额娘身畔的这一位。但毕竟她内心不喜宫中形形色色又以阿谀逢迎者居多的太监,所以平常她鲜少会将注意力放在这一类人身上。只不过今日有些古怪,她莫名其妙就被这个其貌不扬的送膳太监引去了目光。
此人长相看久了还有几分喜感,但她并不会在陌生宫人面前露出太和善的笑脸,遂不知不觉间让王蟾有些不寒而栗。
这还是他头一次与十公主正面相对,十公主一如他上回的印象那般长得极美,可实在是冷得惊人。一双秀眉微颦,水润的杏眼略有吊梢之态,唇角还稍势向下耷拉着,整张面孔都似对他严峻地绷起,他吓得几乎要手软脚瘫得端不稳案板直挺挺倒下去。
可恶的进忠真是昧了良心,害惨自己了,这个十公主哪是好伺候的主儿,别说用脑子想,哪怕用脚趾头想他都能想明白。王蟾在心里把进忠骂得狗血淋头,但这也于事无补,而且甚至进忠如今都不在他身边,没法隔空救他。他硬着头皮继续前进,吸着鼻子都快哭出来了。
只是他所不知的是,他越是这样,公主越是嫌弃。
嬿婉见得王蟾这副模样,不由自主地抿嘴后退了一步,还下意识地挽住了春婵的胳膊。
公主对太监的厌恶是铸刻在骨子里的,又不会因她喜欢进忠而产生天翻地覆的改变。春婵深谙此理,于是在她耳畔低声道:“公主,咱们先回殿吧。”
“不,我去问问他,见到本宫怎的需要摆这副面孔。”可嬿婉不信邪,对于又是满脸哀戚又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这个太监她无论如何都想去问个清楚他是什么意思。她大步流星地走向他俩,故意先对额娘笑着道:“额娘,怎么今儿您还亲自去了趟膳房啊?”
“我闲来无事随意走走,到膳房里见了酸菜滑肉觉着不错,就要了一份回来。”慈文略微一扬手上的食盒,倒也没有贸然提及王蟾。
公主对她额娘笑得很明媚,但目光掠过自己时总是无由地有一两分阴恻恻,王蟾险些被吓破胆子,不待她问起,就哆嗦着主动自报了家门:“奴才是膳房打杂的王蟾,奴才给…给十公主请安。”
这居然就是进忠口中的王蟾,他是什么居心,竟安排了这么个胆怯的大憨货给自己。嬿婉愣了一瞬,紧接着便满心哭笑不得,腹诽着待下回进忠登门,自己一定得好好与他论一论,让他别拿永寿宫当作他的他坦,什么脏的臭的全往殿里拉。
王蟾双腿打着颤儿,还可劲儿地往下屈,试图作出一个标准的打千礼,偏他那两只胖乎乎的手也随之抖瑟个不停,案板上的各色菜品一股脑儿地往前倾,差点就要翻在她衣襟上了。
“免礼。”嬿婉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面色仍是相当难看,但同时她也开始劝解自己这到底也是进忠的狐朋狗友,自己既能忍得下如此可怖的孙财,那么忍一个王蟾应是绰绰有余的。
可这多半还是他真正的“挚友”,否则他自个儿应付也就罢了,怎么可能硬扯到永寿宫来。她稍稍平复了些心情,转念又苦恼地想到这一层,遂硬逼着自己对王蟾露出宽和的微笑以礼相待。
自己横竖不能把蛮横的脾气对着额驸的友人肆意发作,但不等于说不能在私下对额驸撒气以报“蟾蜍蹦上门”之仇,她深吸一口气,打算竭力和蔼地出言请王蟾进殿,再赐他几颗银锭当见面礼。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在心理斗争下流露的不自然神情愈发地骇住了王蟾,王蟾此刻已是进退两难。
十公主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所谓的“免礼”显然应该是一句挖苦意味十足的反话才对。他登时错解得一塌糊涂,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本能地扑通一声跪下去带着哭腔道:“请十公主恕罪。”
随着他的大幅度动作,案板上离嬿婉最近的那碗大荤“鹤鹿同春”遽然倾泼出去,在她没能反应过来撤身躲开之前就已尽数糊在了她的衣摆上,连同着满是汤汁的碗也扣上了她的绣鞋。
春婵眼明手快地蹲身下去拎走了碗,又取出手帕帮她尽可能地擦拭衣裳和鞋面。
“这是…”她懵了,甚至都不知这是不是王蟾故意而为之的恶作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家额驸能和王蟾玩到一起,敢情他们都是一类秉性的人。
“这是…”王蟾搁下案板,正手足无措地帮着收拾地上的残局,混乱间听她这么问,还以为他想知自己毁了一道什么菜,便急切道:“是一碗鹤…鹤…”
鹤什么,他想不起来了,再度急得想哭,抬眼望向面色不善的宫女、神情怪异的十公主和侧身暂避的魏佳常在,简直没有一个能救自己的人,他的眼泪瞬时含在了眼眶里直打转儿。
“这是一碗鹤顶红。”演得还怪“较真”的,从这活络的性子来看兴许他比进忠狡诈多了,也亏进忠误打误撞拣出这么一个小子的,自己还是得骂他一通。她暗暗咬牙思忖着,阴阳怪气地对王蟾笑言一句。
“不不不,四个字,是四个字的!不是三个字,不是鹤顶红!”十公主晦暗不明的面色使他惊慌失措地嚷起来,也在恍惚间胡思乱想着为何她与进忠从神态到语气都相似到了令人可畏的程度。
然而,十公主并没有惩罚他,只是颇有些无可奈何地冷笑了几声,幽幽道:“什么三个字四个字的,别在本宫眼前装模作样地大行戏弄之举了,本宫不吃这一套。”
“没有没有,奴才没有戏弄公主,这只是…只是个意外。”他叩头如捣蒜,顶着满头大汗终于想出了那个拗口的菜名,苦着脸道:“奴才想起来了,这道菜叫鹤鹿同春,是大吉大利的名儿,它真的不叫鹤顶红。”
在边上目睹全程的慈文心下早已有了判断,她如今虽欠身避着王蟾的视线抿嘴偷笑,但也分析出其实是嬿婉错解了他,而这小子多半的确如进忠考量到的那般虽憨笨但也实在,是个可用之人。她敛笑上前,附在嬿婉耳边低语:“王蟾没有戏弄你,他这像是真正被你吓坏了,才越发地笨手笨脚。”
额娘不会刻意蒙骗她,所以她闻此略有窘色,再细看了眼王蟾此刻的形容,觉着似乎额娘所述这种情况也说得通。但进忠为何给她挑来这么一个纯粹的傻子,往这一处盘算她又有些受不了了,仍是满心想把进忠唤来痛斥几句。
自尊心使她不可能轻易向一个寻常的内侍道歉,但再揪着他不放也不大合适。她恢复了先前的想法,琢磨着额驸的狐朋狗友再难登台面,自己对其最基本的尊重还是得有的,所以稍势和缓了语气,对王蟾微笑道:“你觉着不叫鹤顶红就不叫鹤顶红吧,把晚膳替本宫端进殿,在外头这么着太难看了。”
她从额娘手中接过酸菜滑肉,转身快步进去,王蟾见状简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端好案板低声下气地跟在春婵身后,没走几步就见这个于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宫女回头瞟他。
“这位宫女姐姐,敢问您尊姓大名?”他憋不出话,嗫嚅了半天见对方疑惑地盯着他不放,终是胡乱问出了这么一句。
害得澜翠险些穿帮的就是这个家伙,春婵从得知他名字的那一瞬起就对他起了严重的反感,加之他的言行举止又实在令她瞧不上眼,所以她甚至都不愿与王蟾多费任何一句口舌。
“春婵。”她应付完就转首继续跟紧了公主,心下盘算着得赶紧取衣裳鞋袜给公主更换。
至于方才没有厉声斥责王蟾的莽撞,完全是因为她心里有了自己先前肆意责骂进忠而进忠反倒成为了公主所爱的阴影,对于类似的事儿,她已不敢再为公主贸然出声支援了。
王蟾原本还想接一句“春婵姐姐,求您救救奴才”,可眼观她此状已是胆寒万分。他慌忙把即将出口之言咽回,又向四周无助地俯仰一望。
只见永寿宫的内墙将黄昏分割成一块四四方方的顶,门帘敞开的偏殿内部在夕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璨然耀眼,却隐隐犹似一窟含有无数精怪的穴洞,狞笑着要将他一口吸入吞噬个精光。
自己无路可退了,他哭丧着脸,强撑着抬腿迈入,却险些绊在门槛上,踉跄着往前冲了两步,顺势将案板搁置在了离他最近的桌边,腿一软再度跪倒在地。
“奴才有罪,恳请十公主恕罪,恳请十公主饶奴才一命吧。”十公主衣摆上的大片污渍刺在他眼中,已叫他吓得魂不附体,又回想起那些自己有意无意打听来的传言,王蟾近乎有了小命将要交代在此的极度恐惧。
这王蟾的汗水都已混合着泪水乌七八糟地淌了满脸,她再狐疑都觉出不对了,与额娘交换了一个略显尴尬的眼神后,嬿婉忍着对他的不喜勉强蹲身捻着他的袖子把他给拽了起来。
“好了,起来吧,这里没有人要你的命。”她不想面对王蟾的泪眼,便把视线往边上一瞥,结果发现春婵正探头探脑地试图溜走,她急忙一把将其揪住:“瞧你,一个王蟾有什么好怕的?”
“不是,奴婢想给您寻衣物更换。”春婵大窘,低声回答道。
“没事,我不在意。”她垂首一瞧,干笑了两声道。
“送这顿膳来你到底也辛苦了,这点儿银子就算作你的跑腿费吧。”她又从兜中取了不少碎银,递向双腿直打摆子的王蟾。
“啊?奴才不敢!”王蟾壮着胆子瞅了她一眼,虽然见得她没再露出森然可怖的神态,但还是慌忙摆手推拒道。她坚持了好一会儿,王蟾缩着手都快被吓跑了。
“不要银子…那本宫去倒碗茶给你喝?还是留你在这儿用顿晚膳?”其实嬿婉是真不知道如何招待额驸的好友,分明她没有揶揄甚至挖苦的意思,但话说出口就是哪儿都别扭、哪儿都变味。
“不不不,”王蟾犹如听得了天方夜谭,舌头都打了结,喉咙里哆哆嗦嗦地迸出一句:“十公主,您不高兴就尽管杖打奴才吧,只是…只是奴才还没活够,还想留着这条贱命呐!”
“在你眼里,本宫竟是个母夜叉?”她原本还没什么私心,只是无奈地信口调侃一句而已,结果不曾想,王蟾涨得满面通红,跪下去泣声道:“求十公主饶命,奴才再也不乱说了。”
进忠甚至都给过暗示了,王蟾不知怎的早已认定了自己就是母夜叉,只不过他站在额驸的立场上没敢对自己明讲而已。她猛一回想,又好气又好笑得险些没忍住捶胸顿足,指着王蟾道:“好小子,你给本宫起来,你有本事背后戳本宫壁角,没本事当面阴阳本宫是吧?”
王蟾颤抖着站起,愕然望着她笑得花枝乱颤的面孔,虽不知她此刻心中所想的是当时欲言又止的进忠,但他也渐渐醒悟过来其实她真没有要严惩自己的意思。
其实十公主的笑颜十分明丽美好,和所谓的“母夜叉”是丝毫也沾不上边的,或许真是自己对她的成见太深,王蟾讷讷道:“奴才错了,奴才从前一直以为您是位…不苟言笑的主儿。”
不苟言笑应是说轻了,穷凶极恶才是王蟾心里对她更确切的形容,但她也不戳穿,只挑眉道:“无事,你现在改观改得也不算晚。”
只是既然王蟾对她持这样的态度,那就说明进忠并没有与他挑明与自己的关系了。目前还是得按照与进忠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在王蟾跟前演下去,而且王蟾憨傻,的确还是不知为妙,她不由得思虑至此。
“你在膳房里当散差?”她见王蟾破涕为笑,又试探着问道。
“不,散差都算不上,奴才就是给大公公们跑腿打下手的。”王蟾毕恭毕敬地回答。
“那还挺辛苦,师父不好伺候吧?”她一听就懂了,王蟾当真是个最末等的小太监,平日里连伺候皇阿玛的碗盘膳食都大抵轮不上,只能去服侍品阶更高的膳房宫人。
王蟾心底默认的“师父”早已成了进忠,听闻公主如此问他,他腼腆一笑道:“不辛苦,不难伺候。”
自己一度怀疑进忠与十公主之间存在某种联系,为何不趁此机会推敲一番?他忽然灵光一现,又沮丧地想到自己的脑子太木了,与公主耍心眼极容易被当场揭穿,倒还不如说得更痴傻一些,谅来她也不会与自己这样的呆子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