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四章
“十公主,御前的进忠公公对奴才很是照拂,奴才是拿他当作师父一样崇敬的。”进忠对自己的稍加优待至少已被许多膳房太监看到了,也不差多一个十公主知晓,王蟾思量着,故意坦诚地说道。
她是否会有异样的表情,对进忠是鄙夷还是欣赏,他心中纠结成了一团乱缠乱裹的丝线,迫不及待地想从十公主的神色中觑到些什么。
还好自己早有防备,不然多半会因王蟾口中突然冒出额驸的名字而乱了阵脚,或羞赧或尴尬地四处乱瞥。她不动声色,也保持着固有的微笑,少顷,平静道:“那很是不错,有人提携总是好的。”
十公主和进忠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难不成之前面对进忠时的那一切异样都是自己的错觉,王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死心之下又憨笑着加了一句:“是,进忠公公是个心善的活菩萨。”
她额驸不仅是个活菩萨,还是个与她刚好一对的公夜叉呢,正话反话全让王蟾一个人说了,亏他还好意思觍着脸提。她抑制住险些出口的嗤笑声,又转念想到这勉强算是王蟾少见的一个优点——真性情。
“那挺好的,”她再度温和地敷衍道:“你总比跟着对手下的仆役非打即骂的大公公好。”
横竖是丁点也试不出他俩关系是否密切,自己只得忍着满腹的悻悻然姑且作罢了,王蟾无奈地想道。
“公主若无旁的事儿,奴才就告退啦,”他躬身施了一礼,目光还是下意识地触到十公主被自己泼脏的衣摆上,他歉疚地补充道:“抱歉,奴才给公主您添麻烦了,实在感谢您的不追责。”
“哎,这有什么,不就是个见面礼嘛,”见得王蟾一副畏畏缩缩犹如霜打过的瘪茄子一般的模样她就心下好笑,不由得勾着唇角略显阴阳地“宽慰”他道:“王蟾啊,你给本宫浇一碗鹤顶红,本宫回礼都没回成呢,你就别耿耿于怀了吧。”
“不是鹤顶红,是鹤鹿同春!”越瞅十公主他越觉得像极了进忠,后背的冷汗一股一股地冒着,他半是委屈半是焦急地分辩了一番,忽见十公主垂首忍俊不禁,他又泄了气,瓮声瓮气道:“奴才把您的鹤啊鹿啊春啊都给颠掉了,真的很对不起您。”
这个王蟾,她竟发现他最无意识时最有趣,张口就是不着边际的傻话,当个乐子摆在永寿宫应是不错。
只是自己怎能把额驸的密友当成大乐子,她的良心过不去了一瞬,不过很快便释然了,像逗憨童似的逗他:“如今的时节都将近深秋了,本就不该有春呐,至于什么鹤、鹿,不也就是个噱头么?拿鹿尾和鸡脯、鸭架、口蘑、菜心熬的菜品,分到永寿宫的这一盘大抵也就只有一堆口蘑菜心掺上少许的鸡鸭肉吧。污糟糟一团本宫倒也没看清具体品类,但想来必是如此,也不算太可惜。”
“也不是,您这一盘是有鹿尾的,除了鸡鸭还有猪棒骨上剔下的精肉。”王蟾一听,虽心知肚明她是在插科打诨,但还是小声地解释了一句。
王蟾怎知道得这么细,他可不像是能亲自上手熬煮的宫人。嬿婉狐疑地瞥了瞥他,蓦然灵感一现,拐着弯儿问他:“这一碗一碗送去不同宫室的膳食不是掌勺的公公分配的?”
“掌勺的大师傅有时也不大能顾得上分那么细。”王蟾一挠脑袋,如实回答。
“所以,”嬿婉不带恶意地轻笑一声,窃窃道:“其实本宫可以误解为永寿宫这碗鹤鹿同春里过足的肉食是因你的眼明手快才有的喽?”
“呃…奴才的确故意端了稍微更足量些的一份,公主您并没有误解奴才。”王蟾一急,真的什么都招了。
“王公公,你还是悠着点儿吧,马屁有时也不能拍得太过分,心里还是得有个分寸的。”一直怡然观戏的慈文倏地走来开口劝说道。
“是是是,奴才再也不敢了。”王蟾琢磨着她必是好意,也没有要真正责骂自己的念头,遂吐起舌头变着法儿扮丑角逗她俩开心,又认真道:“下回奴才一定一定记得。”
“一定记得什么?”嬿婉见他吊儿郎当,不由得故意反问道。
“记得绝对不拍大马屁,只拍小马屁,或者…或者小小马屁、微马屁。”王蟾伸出两只手一会儿甩袖子比划大圆,一会儿又只掐个指尖,对她们赔着笑脸道。
“哦,本宫还以为你觉着拍马屁不好,便愤然表示从今往后再也不拍了。”嬿婉被他夸张的动作和表情逗得唇角一个劲儿地上扬。
“那可不成,奴才是因…”王蟾完全被绕进了圈套里,差点一股脑儿连带着进忠要求他以后入侍永寿宫的事情都脱口而出了。他细思一瞬,一身冷汗都腾了起来,慌忙改口道:“奴才也不是特意讨好,只是奴才心里觉着永寿宫的吃穿用度都不是特别足,所以才在力所能及的饮食上稍许照应些。”
王蟾怕是连谎都不太会撒,嬿婉本还想接着出言戏弄他,但见他一双眼睛似是暗含越来越深重的战兢,她便还是偃旗息鼓了。
“快回去吧,本宫不留你了,下回再会。”她和蔼可亲地笑着,向王蟾拂了拂手。
“奴才告退。”王蟾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倒退着行了几步见无人盯视自己后,转身逃也似的往门外窜去。
“哎哟!”许是相当不巧,又许是因内心还是紧张到了极点,根本没有因她们态度的和缓而真正松懈下来,王蟾一不小心绊在了门槛上,登时直僵僵地俯冲下去,几乎成了一根可怜的倒栽葱。
“王蟾啊,咱们都在屋里头,压根儿不在殿外,你若真想要三跪九叩也不该对着院子猛磕,这不是无用功么?”嬿婉先是一惊,紧接着便险些狂笑出声。她一个箭步冲上前,一壁装作淡然又无辜地劝说,一壁把狼狈不堪的王蟾拽起胳膊就往上拔。
也是奇怪,其实她一开始对王蟾暗存着满心的戒备和不喜,仅是这么一两刻钟的工夫,竟然消减了不少。她内心不再反感对王蟾的搀扶,甚至都不那么想要责骂进忠了。
他有一个如此滑稽又憨态可掬的损友,平日里应该还是能添不少真正的乐趣的,至少比孙财之辈好得多。仅与其接触短短片刻,她似乎都能想象出进忠与这只笨蟾的相处模式了,大抵是鸡吵鹅斗少不了,欢声笑语绝不断。
王蟾立起身后就红着脸小声地向她道谢,她大喇喇地一摆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本宫还要谢王蟾公公扮了一刻青萝卜让本宫拔了个尽兴呢!”
好风趣的一位公主,简直可以说越来越出乎他的所料,给了他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的惊喜。王蟾此时觉着自己彻彻底底地理解了进忠为何会对她予以如此高的评价,永寿宫这样家和万事兴的风水宝地,他真是一心为自己考虑才会推荐自己来当差的。
“十公主,青萝卜谢谢您的宽宏大量。”王蟾咧嘴笑着,双手向上高举曳动当作缨子,做出自己想象中一头萝卜的模样向她答谢,又迈小步打算离去。
王蟾的膝盖似乎磕着了,她明显听得“嘎”的一声轻响,同时见其行步稍一趔趄。额驸的友人首次登门未得见面礼却挂了彩,这令她心里有些莫名的过意不去,遂重新取出碎银,赶上前硬塞入王蟾手中道:“你还是拿着吧,就当是本宫对你这一趟送膳的打赏,别再推拒了,拉拉扯扯的不好看。”
“奴才…奴才就谢十公主恩典了。”王蟾也怕自己耽搁下去误了差事,加之见她的意思格外坚定,犹豫了顷刻后终于揣入兜中离去。
忘了让王蟾把案板和多余的碗盘捎回膳房,不过也没什么大事,下一回递给其他送膳太监好了,还省得多麻烦王蟾。她转身见额娘和春婵已开始将饭菜往膳桌上搁,不由得如此想到。
进忠用托盘捧着大串的青葡萄狂奔于暂时无人行经的宫道上,因为不到一刻钟前皇上命他给皇后、德贵妃和魏佳常在各送一串新鲜的青葡萄去,而如今他在最短的时间内送完了前两串,终于可以径直赶往永寿宫了。
回去就得紧赶慢赶地伺候皇上用膳,但天知道嬿婉会留他多久,只能挤出一刹算一刹了。他见得永寿宫的宫墙后几乎是卯足了劲地往前闯,但不料就在只差临门一脚时,小路里窜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四阿哥,他只觉自己的呼吸都滞了一瞬,既苦不下脸,也笑不出来,只得尴尬地望着。说实话,自发生了上回他险些误打误撞把纵火“嫌犯”追查下去一事后,进忠都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同时又异常老实对自己真心相待的阿哥了。
“哟,今儿进公子不一副怒火冲天的急样了。”承淇一心打算趁今日下学早来永寿宫瞅瞅十妹,匆忙赶来却赶了个巧,遂凑上去对进忠咧嘴一笑,低声揶揄道。
他如今算是发现了,越憨的家伙越是活得没心没肺,捅娄子都差点捅穿天了,结果一直到事后都还是丝毫不觉,自己又何须主动替对方尴尬。
“今儿您阿玛差遣我送葡萄给她,我正喜兴着呢。”于是,他直接绕过了这一茬,轻微地颠了颠手中托盘笑着道。
不远处似有巡行的宫人经过,他闻得脚步声,迅疾地后撤一步与四阿哥保持好距离,规规矩矩地蹲身行礼:“奴才给四阿哥请安。”
显然四阿哥也意识到了此刻与他肆意说笑不合时宜,转首一瞥宫人们的身影,颔首道:“公公起来吧。”
追根究底,日夜巡走的宫人增多还是拜嬿婉所赐,若不是她惹出那一茬事,“开心果”也不会下这样的严令。
“这青葡萄是只送至永寿宫,还是连永寿宫在内的好几座宫室皆有?”四阿哥一问打断了他的思绪。
“回四阿哥的话,万岁爷命奴才捧了三串,分别送至皇后娘娘、德贵妃娘娘和魏佳常在处。”又有一行人直接从他们身边经过,他刻意保持住了极为谦恭的态度,只不过心里觉着实在是万分的荒唐和引人发笑。
分明是熟络得不分尊卑的二人,还偏偏只能戴着假面你一言我一语,而且他原本可以尽快结束这段对话,如今依着奴才的身份都不便提醒四阿哥一句自己得紧着点儿分秒了,方才省下的时间有可能全得浪费在这一处。
“哦?看来皇阿玛近日很是宠爱皇额娘、德娘娘和魏佳常在。”边上有人,承淇不太自在,只得像鹦鹉学舌似的复述一遍,但下意识地略微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开心果想一出是一出,宠爱哪有什么定数,只不过是这几日慈文去得勤,开心果才在平常固定要赏的二人之外加上了她,进忠默默地盘算着。
受她的影响,自己也潜移默化地起了坏心思,变得热衷于给他人取绰号。他原本想暗自给皇上题的外号五花八门,但最终还是因侮辱意味一个强过一个而全被他自己给否决了。倒不是怕与嬿婉说话时无意间蹦出几声对她阿玛的讥讽惹她又好气又好笑,他就怕自己养成了习惯,哪日在王蟾、喜禄等人甚至四阿哥面前意外地嘴瓢了。
还是“开心果”最合宜,就算实在没屏住秃噜了嘴巴冒出一句,也不大会有人往万岁爷身上寻思。而且说穿了这也是个褒扬的好词儿,光是褒义贬用这一层一般人的头脑就转不过弯来,加上他一贯端恭守礼,根本就不会有旁人觉得他是在谐谑着暗地里笑话皇上。
他硬生生忍到了宫人走远才打算再度开口,且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以方才的恭顺语气道:“四阿哥,您也是要去永寿宫么?奴才随您一道进去吧。”
承淇原本是想进去的,但与进忠碰面后他不得不改了主意。自己不在而只有进忠在时,十妹不可能让他站着,更不可能让他又蹲又跪地行礼,自己一去还了得,进忠岂不是守礼太过委屈、不受礼又太过尴尬不好解释了,承淇稍作思考后连连摇首道:“我想起还有点事,准备改日再来,公公你自己进去吧。”
“是,奴才告退。”这正中他下怀,他本就不想提一个阿斗去见嬿婉,闻得此言赶紧忍下笑意垂首再次行礼。
“对了,我带了几颗剥好的炒白果来,本想给她尝尝的,你带给她吧。”经过四阿哥身侧时,四阿哥忽然从兜中取了一个纸包塞在他的托盘上。
“哪来的?”进忠下意识就问。
“二哥带来给我和三哥分享的,我吃着不错就留了一点,我绝对绝对绝对没出去晃荡。”此时无人,承淇大胆了些,又估摸着进忠是在担心自己不仅逃学还溜出宫去买零嘴,便赶紧出言澄清道。
晃不晃荡自个儿心里有数便好,旁人能多说什么,进忠差点就把心里所想的这一句脱口而出了。但毕竟没有实据,而且也有可能四阿哥对他并不至于说谎,他讪笑了下掩饰着,旋即想到了不对,婉拒道:“似乎不成,我没法和她解释这是您托我带去的,在她眼中我俩并不熟。”
“进公子还真是抱诚守真?之人,这还不好办啊,为何非要说是我给的,你直接说是你给她带的不就得了,你我之间这点儿小事至于分这么清么?”四阿哥又开始对他挤眉弄眼了起来。
这哪是分得清分不清的问题,他想取笑四阿哥,又觉得对这样一位于自己一片赤诚的人肆意调侃不大合适。
“我倒也不是要计较清楚的意思,只是这烤白果还真不好骗她,我根本说不出这是哪儿来的,揣着它当了一天值也不太能说得过去,胡说是别人孝敬之物她怕是又要刨根究底。我这人还是挺怕说谎的,有的谎根本就圆不上,怎么圆都扯犊子似的扯得过分。”他认真地分说着,毕竟自己如今早就见识了信口撒谎的危害性,怎可能会再轻易掉进这个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