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疯了似的下,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泡透。叶辰拍在傻柱肩膀上的力道不轻,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托付。傻柱愣了一下,看着叶辰转身踏入雨幕的背影,那背影在瓢泼大雨里瞬间就被浇透,却挺得笔直,像根扎在泥里的钢钎。
“你小子小心点!”傻柱对着雨幕喊了一嗓子,声音刚出口就被雨水砸得七零八落。他搓了搓手,扭头看向身后挤满人的杂物房,秦淮茹正抱着槐花给孩子们分窝头,何大清在检查墙角的裂缝,几个街坊蹲在地上抽着旱烟,烟雾混着水汽在屋里弥漫。傻柱深吸一口气,把烟袋锅往鞋底上磕了磕:“都精神着点!看好门窗,别让孩子乱跑,叶小子说了,咱得守好这儿!”
没人应声,但大家的动作都快了些。秦淮茹把最后一块窝头递给棒梗,抬头往门口望了一眼,雨丝斜斜地打在门框上,叶辰的影子早就没了踪迹,她心里莫名揪了一下,赶紧低下头给槐花擦脸上的泥。
叶辰没走多远,就在胡同口停住了脚。风裹着雨砸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似的疼,他抹了把脸,抹下来的全是混着泥的水。刚才从杂物房出来时,他瞥见东头张大爷家的屋顶好像塌了一角——张大爷腿脚不利索,儿子又在外地,这时候指不定正急得转圈。
他拐进东头胡同,积水已经没过小腿肚,每走一步都得费劲地把脚从泥水里拔出来。胡同两侧的院墙大多晃悠着,有的塌了半截,露出里面歪歪扭扭的棚子,被雨水泡得像团烂棉絮。走到张大爷家门口时,果然听见院里传来“哐当哐当”的响声,夹杂着老人的咳嗽。
“张大爷!”叶辰喊了一声,扒着摇摇欲坠的木门往里瞅。院里的积水更深,张大爷正踮着脚往墙角挪,手里攥着个破盆,想把屋檐漏下来的水往外舀,可他那条瘸腿在水里打晃,没走两步就差点摔倒。
“是……是小叶?”张大爷眯着老花眼,透过雨幕认出了他,“你咋来了?快回去!这雨太大,危险!”
叶辰没应声,使劲一推,那扇朽坏的木门“吱呀”一声塌了,他蹚着水冲进院:“您别挪了,屋顶漏得厉害不?”
“厉害!厉害!”张大爷急得直跺脚,“西屋的顶子塌了小半,压着我的药箱子了,那可是我救命的药啊……”
叶辰抬头看了眼西屋,屋顶确实陷下去一块,碎瓦和泥巴混着雨水往下淌,眼看就要整个塌下来。他把张大爷往廊下拽:“您在这儿等着,我去拿!”
“别去!危险!”张大爷拉着他的胳膊,手抖得厉害,“药没了可以再买,命没了咋整!”
叶辰掰开他的手,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没事,我快得很。”他弓着腰冲到西屋门口,屋里的积水已经没过膝盖,塌下来的椽子和泥巴堵在门口,药箱子的一角露在外面,被水泡得发胀。
他咬着牙搬开一根断椽子,木头上的钉子刮破了手心,血混着雨水往下淌,他都没顾上看。好不容易把药箱子拽出来,刚转身,就听见头顶“咔嚓”一声——屋顶剩下的那半也撑不住了!
“小心!”张大爷的喊声刚出口,叶辰已经抱着药箱子往旁边扑,“轰隆”一声巨响,半面屋顶塌了下来,泥水和碎瓦在他刚才站的地方堆起老高。
“我的娘哎……”张大爷吓得脸都白了,瘫坐在廊下的台阶上。
叶辰从水里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泥,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您看,没事吧?”他把药箱子往张大爷面前一递,箱子湿透了,里面的药瓶晃得叮当响,“药都在吗?”
张大爷摸着药箱子,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在……在……小叶啊,你这是救了我老头子的命啊……”
“别这么说,应该的。”叶辰把张大爷扶起来,“您跟我走,去我们院的杂物房,那边结实,还有其他人,能互相照应。”
“不去不去,我这把老骨头,不添麻烦了……”
“啥麻烦不麻烦的!”叶辰不由分说,背起张大爷就往外走,“您要是摔了,那才是麻烦。”张大爷不算重,但在深水里背着人走,每一步都格外费劲,叶辰的脚底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疼得他咧了咧嘴,却没吭声。
把张大爷送到杂物房时,里面顿时热闹起来。秦淮茹赶紧找了块干布给老人擦脸,傻柱搬了个木板让老人坐下,何大清翻出自己的旱烟给张大爷递了一根:“老张,你可算来了,刚才还念叨你呢。”
张大爷握着叶辰的手,一个劲地说谢谢,说得叶辰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抹了把脸:“我再出去看看,还有没人被困着。”
“我跟你去!”傻柱站起来,拍了拍胸脯,“多个人多个照应。”
“你留下。”叶辰按住他的肩膀,“这儿人多,得有个能主事的,你比我合适。”他看了眼秦淮茹,“秦姐,帮我把那把劈柴刀找出来,我带着。”
秦淮茹愣了一下,赶紧从角落里翻出劈柴刀递给他,刀把上还缠着布条,是她之前怕滑手缠的。“小心点,早点回来。”她的声音很轻,被雨声盖得几乎听不见,但叶辰还是点了点头。
再次走进雨幕,感觉比刚才更冷了。风像是转了向,从胡同口灌进来,带着哨子似的响。叶辰握紧手里的劈柴刀,刀身在雨里闪着冷光,这东西不光能劈柴,真遇到啥危险,也能当个家伙事儿。
他往南头胡同走,那边住着好几户人家,其中有个姓李的寡妇,带着俩孩子,大的五岁,小的才三岁。早上地震那会儿,他好像听见那边有哭声,当时光顾着自家院了,没顾上。
南头胡同比东头更惨,有两户的房子直接塌了,断墙堵在路中间,只能从旁边的夹缝里钻过去。叶辰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忽然听见墙后面有孩子的哭声,细声细气的,断断续续,像是被捂住了嘴。
“有人吗?”他喊了一声,把耳朵贴在断墙上听。哭声停了一下,接着又响起来,更急了。
“别怕!我来救你们了!”叶辰用劈柴刀敲了敲墙面,“里面是不是李嫂子?”
墙后面传来女人的回应,带着哭腔:“是……是我!小叶?你能帮我们吗?墙塌了,我们被堵在里屋了!”
“能!你等着!”叶辰摸了摸墙面,是土坯墙,被雨水泡得发软。他后退两步,用肩膀顶住墙,使劲一撞——墙晃了晃,没塌。他喘了口气,又撞了一下,这次“哗啦”掉下来一块土,露出个小缝。
“嫂子,你让孩子离远点!”他喊了一声,举起劈柴刀,对着缝隙使劲砍。土坯被雨水泡得松脆,很快就被砍出个窟窿,能看见里面的情况了:李嫂子抱着小的,大的孩子扒在她腿边哭,里屋的门被塌下来的梁木堵死了,好在空间不算小,暂时没危险。
“砍这边!这边的木头细!”李嫂子指着门后的梁木喊。
叶辰找准位置,抡起劈柴刀猛砍。木头上全是水,又滑又硬,砍了十几下才砍断一根。他的胳膊都酸了,手心被刀把磨得火辣辣地疼,汗水混着雨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
“小叶,要不……算了吧,等天亮再说……”李嫂子看着他累得直喘气,不忍心了。
“别废话!”叶辰抹了把脸,咬着牙又砍断一根,“马上就好!”
最后一根梁木被砍断时,他几乎脱了力,扶着墙直喘气。李嫂子赶紧抱着孩子从窟窿里钻出来,大孩子一出来就扑到叶辰腿上,抱着他的裤腿哭:“叔叔,我怕……”
“不怕了,叔叔在呢。”叶辰摸了摸孩子的头,把他们往杂物房的方向带。李嫂子边走边说,刚才余震的时候,房梁突然塌了,幸好她反应快,把孩子护在了桌子底下,不然……说到这儿,她又掉起了眼泪。
把李嫂子一家送到杂物房,里面更挤了,但也更热闹了。秦淮茹给孩子们找了块干净的破布擦脸,傻柱把自己的窝头分给了李嫂子半个。叶辰靠在门口喘了口气,刚想再出去,就听见胡同口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倒了。
“咋回事?”傻柱也听见了,探头往外看。
“我去看看。”叶辰握紧劈柴刀,“你们看好门。”
这次他走得更快,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胡同口那棵老槐树,怕是撑不住了。那树有几十年了,枝繁叶茂的,平时大家都在树下乘凉,要是倒了,指不定砸着谁。
还没到胡同口,就看见那棵老槐树真的歪了,树干上裂了道大缝,一半的根已经翘了起来,眼看就要往旁边的王奶奶家倒——王奶奶眼睛不好,耳朵也背,怕是还不知道危险。
“王奶奶!王奶奶!”叶辰边跑边喊,声音在雨里散得快,估计屋里听不见。
他冲到王奶奶家门口,使劲砸门:“王奶奶!快出来!树要倒了!”
砸了半天,门才开了条缝,王奶奶探出头,眯着眼睛看他:“谁啊?这么大雨……”
“树!树要倒了!快跟我走!”叶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拽。王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手里的拐棍都掉了。
“啥树啊……”王奶奶还没反应过来。
“轰隆——”一声巨响,就在叶辰把王奶奶拽到街对面的瞬间,老槐树带着惊天动地的响声,砸在了王奶奶家的屋顶上,半边房子瞬间就塌了下去,泥水和碎瓦溅得老高。
王奶奶吓得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抓住叶辰的手,哆哆嗦嗦地说:“小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叶辰把王奶奶也送到杂物房,这下屋里是真挤不下了,连门口都站了人。他靠在门框上,看着里面昏黄的灯光下,大家互相递着干粮,说着话,孩子们也不哭了,在大人腿边打闹。心里那点累,好像突然就轻了。
“还出去?”傻柱走过来,递给他块窝头。
叶辰接过来,咬了一大口,干硬的窝头在嘴里慢慢嚼着,居然有点甜。“嗯,再去北头看看,赵大哥家还有个瘫痪的老爹,别出啥事。”
“我跟你……”
“别。”叶辰打断他,“这儿离不了你。”他拍了拍傻柱的胳膊,“走了。”
再次走进雨里,脚下的水好像更深了,每一步都像在沼泽里拔腿。风从胡同口灌进来,吹得他直打晃,他把劈柴刀别在腰上,双手拢在嘴边喊:“赵大哥!赵大哥!在家吗?”
喊了半天没回应,他心里一紧,赶紧往赵大哥家跑。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院里没人,屋里的灯亮着,透过窗户纸能看见个人影趴在炕上。
“赵大哥?”叶辰推门进去,屋里的积水没到脚踝,赵大哥正趴在炕边,好像在够什么东西,嘴里哼哧哼哧地喘气。
“小叶?你咋来了?”赵大哥抬头,脸上全是汗,“我爹的尿盆掉地上了,我够不着,他还等着换呢……”
赵大爷躺在炕上,脸色发白,嘴唇干得起皮,看见叶辰,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
“您别动,我来!”叶辰蹚着水走过去,把尿盆捡起来,又找了块布擦干净,递给赵大哥,“赵大哥,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去我们院的杂物房,那边人多,安全。”
“不去了吧,我爹这身子骨……”
“别废话!”叶辰打断他,“我背大爷,你拿东西,赶紧的!”他说着就蹲下身,“大爷,得罪了。”
赵大爷挺沉,叶辰背着他往外走,感觉腿都在打颤。赵大哥跟在后面,背着个小包袱,里面是老人的药和几件衣裳。
“谢谢你啊小叶,要不是你……”
“谢啥!”叶辰喘着气,“都是街坊,应该的。”
把赵大爷安顿好,杂物房已经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但没人抱怨,秦淮茹给赵大爷喂了口水,何大清把自己的铺盖让了出来,让老人躺下。叶辰靠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这狂暴的雨夜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他又出去了两趟,救了被困在棚子里的菜贩,还有摔在泥水里的小孩。每次回到杂物房,都能看见里面多了点人,多了点东西,多了点笑声。秦淮茹总能找出干净的布条给他擦脸,傻柱会递过来半块窝头,张大爷用他的旱烟锅给叶辰烘手,说能去去潮气。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雨终于小了,变成了蒙蒙细雨。叶辰最后一次回到杂物房,浑身都湿透了,冻得直打哆嗦,但心里却热得厉害。他靠在墙角,看着屋里横七竖八睡着的人,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傻柱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红薯,是不知谁藏起来的,刚才在灶上烤热了。“还出去不?”
叶辰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热气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到了心里。他摇了摇头,把红薯往傻柱手里塞了一半:“不出去了。”
雨停了,天边露出点淡淡的红。阳光慢慢爬过断墙,照在杂物房的泥地上,照在熟睡的人们脸上,也照在叶辰和傻柱手里的半块红薯上。叶辰看着那点阳光,忽然觉得,再大的风雨,只要有人搭把手,互相帮衬着,就总有过去的时候。
他靠在墙上,眼皮越来越沉,终于抵不住疲惫,睡着了。梦里,他好像又听见了雨声,但这次,雨声里混着街坊们的笑声,暖暖的,一点都不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