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8年7月15日,圣骏堡,10:00
“议长大人,预约的会见时间到了。”
塔露拉冷冷地说道:
“那就让他们进来。”
厚重的大门徐徐打开,
一群西装革履的商人稀稀拉拉地进入了富丽堂皇的办公室。
“请坐,不过座位有限,可能要委屈几位了。”
大部分人明显有些露怯,
只有带头的乌萨斯人入座之后开始了发言:
“议长大人,我们始终认为……裁撤联邦委员会,将苏维埃的职能并入杜马,是不妥的行为。”
“继续讲。”
塔露拉的注目反而让他有些不自在了,
从她若有若无的微笑也看无法判断她此刻的心理。
“……嗯,根据修改后的选举法,我们这些办企业的、做生意的,就更难在杜马中取得席位了。”
“不,合并之后,你们的席位反而会更多,原有的苏维埃,也就是上院,席位并不多。”
“呃,是的。但按照原来的情况,大部分移动城市都能派出代表,我们席位没那么多,但是比例高,说话……也比较管用。现在,杜马中始终是整合运动占多数,我们就显得人微言轻了嘛。”
塔露拉的询问颇有几分质问的味道:
“你们觉得整合运动不会兼顾各位的利益?或者你们觉得,杜马只会为多数派(Бoльшeвnk)服务?”
“我们……就直说了吧。我们这些人是做生意的,都懂,钱攥在手里,和攥在别人手里,那就是天差地别;何况是权力呢?”
“你觉得我们裁撤你们的权力?事先声明,这是陛下的决定,也通过了联席会议的表决。”
“大人,您不必借着陛下的名义……这和陛下并无关系,我们都知道,您与那位伊万诺维奇先生拿定的主意,是谁都阻拦不了的。”
塔露拉只是一味询问:
“你们觉得我们的国家不是大家说了算,而是少数几个人说了算?”
“呵呵呵,议长大人,我……”他苦笑了两声,“谁不知道,国家大事就那几个人说了算?我们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盼头,没过两年就没了。”
“那你们希望如何?你们可以提起议案,成立相应的行政机构或者议会下设机构,然后通过这些机构行使权力。这是合法的。”
“这……我们觉得,我们不可能从你们手上‘合法’地得到任何权力了。”
“那是你们信心不足。”
“确切地说,我们对整合运动的信心不足了。我们不认为……你们会遵守许许多多的约定,我们做生意也是要讲信誉的。”
塔露拉的表情依旧没变过:
“这话无论如何,你们也没资格讲。你们旗下的哪一家企业经得起完整的质询与调查?”
“当然没有一家可以,因为当你们发起调查之后,你们就已经假定我们有罪了。这一套流程我们太熟了,因为定罪的权力在你们手上了,定义罪行的权力也在你们手上了,只要你们愿意,谁都可以有罪。”
“你先前说过,‘你们对整合运动的信心不足’,看来确实如此。你们把我们想得太坏了。”
“不,议长大人。假设一个逐利的人执掌了权力,在触碰到权力的边界前,他只会尽可能地利用权力逐利。限制一个掌权者的不会是他的良心,而是权力本身的边界。”
“你们就对整合运动这么没有信心吗?只有毫无底线的人才会肆无忌惮地使用自己拥有的一切权力。”
“议长大人,可问题在于……我们太脆弱了,你们的力量又太强大了,除非整合运动中每一个人都是圣徒,你们才能确保手中的权力即便没有限制、也不会伤人。然而,我们不敢幻想每一个人都是圣徒,我们只能希望,我们能有相应的权力保护自己。”
塔露拉终于笑了:
“我刚才不是和你们说了吗?你们可以向杜马提起议案,申请成立法定的机构,赋予你们一定的行政权力。”
“如果联邦委员会都可以被随意废除,我们讨要这一点恩赐,又有何用呢?”
塔露拉随手一撩头发,笑道:
“你们非要这么说的话,来找我谈话又有何用呢?一位独裁官,或者两位执政官,就已经完全包揽生杀大权了,要不让乌萨斯增设几位保民官,如何?”
面前的乌萨斯人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
颤颤巍巍地递上了一封信。
落款是——蒙主恩典,全乌萨斯的皇帝与独裁者,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
“……我们已经与陛下谈过了,他也认为联席会议上的决定有些草率且不合时宜,应当适度规范……杜马的权力,以及限制部长会议对于……各移动城邦的干涉……”
“哦,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你们早说不就行了?紧张什么?”
塔露拉面前的人们努力抑制着颤抖,
他们反而更紧张了。
塔露拉迅速读完信件后收起:
“你们还有什么要讲的?你们预约的会面时间很充裕。”
头发油光锃亮的学者鼓起勇气开口了:
“我想代表圣骏堡大学经济系发表一些意见……我们认为现有的经济政策隐患极大。”
“嗯,请讲——尽管经济工作并不是由我全盘主持的,我也会试着听取你们的意见。”
“我们注意到,近两年联邦政府的负债率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升高,虽然经济的增长速度也可以说前所未有,但这种增长模式终归不太健康……有些缺乏远见。”
“为什么这么说?关于‘缺乏远见’的部分,我想请你解释一下。”
“呃,很显然,债务是要偿还的,违约会催生信用危机;而偿还也会增加压力,如果没有预留充足的资金用于偿债,则会催生流动性危机;
“负债率提升也会影响未来的融资成本。我们认为可以适当降下发展速度,以减少未来的隐患——比如最近停止与莱塔尼亚的战争,这就是很好的兆头。”
塔露拉则说:
“国家大计,可不是说缓就能缓的。我认为负债率仍有上升空间,联邦政府的负债率还没到70%。”
“60%就已经是警戒线了。在本届杜马任期结束时,超过100%也并无可能,届时……联邦的经济将难以进一步发展。当然,您在本届任期内会获得出色的增长数据;可是,我认为,整合运动终究要为国家长远考虑。”
“难道忽视眼前的战略扩张窗口期,去琢磨一些飘忽不定的经济数据,就是为国家长远考虑了?”
“……除了经济方面,我们懂的并不多,然而,我们已经能从现行的经济政策中看到孕育中的危机了,作为公共知识分子,我们应该有相应的担当、不可能视而不见。我们强烈建议在和平时期缩减债务规模,主动偿还战争期间增加的短期债务。”
“为什么要用现在的财富,去偿付未来的债务?”
“啊?这……”
学者一下子愣神,他甚至开始怀疑对方并无多少经济常识,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现在乌萨斯仍处于通胀周期,我们创造的财富会越来越多,而债务基本上只会维持账面价值。现有的财产要是用于偿还尚未到期的债务,这不是太……浪费了吗?”
“您、您不会希望继续主动引发通胀,来变相降低所需偿还的债务吧?”
“这是财政部的工作……当然,备战需要资金,我们需要发行货币与债券,通胀只是顺带的事。”
“这很危险,这会造成民生愈发艰难——您总不会毫不在意吧?”
“你这是怎么讲话呢?居民的收入也会水涨船高的,于国于民而言都有利。”
“等一下,您并未打算维持长久的和平?您还是希望用负债绑架整个国家,让乌萨斯不得不靠战争延迟未至的危机?让继任者难以插手现在的烂摊子,好让整合运动继续保持掌控力?”
“注意你的措辞。乌萨斯的扩张机遇转瞬即逝,我们需要整合全社会的力量,但是我不会天真地依靠人们自发的热情——相比之下,利益的驱动更为有效。”
“这不是利益的驱动……这更像是驱赶与恐吓。”
“这些话,你最好不要公开发表。现在乌萨斯是需要信心的时候,破坏这份信心,无异于为敌人递刀。”
“举债经营的重要前提在于,收益率大于债务的增长速度……您就如此坚信,战争一定会带来足够的收益率吗?如果……”
“如果不顺利,乌萨斯自然会陷入危机。可是能让一个国家进步的动力,难道只有凯旋吗?危机难道不可以催动一个国家寻求进步吗?你指责我缺乏远见,那你的远见在哪呢?无论胜利与失败,荣耀都将归于乌萨斯。”
学者只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他知趣地闭嘴了。
余下的人也没什么能讲的,
不痛不痒地讲了一些现状后,
议长办公室内的非正式会议很快就结束了。
1098年7月20日,大骑士领,16:00
“《红酒报》号外:乌萨斯皇室丑闻频曝,疑为废除君主制前兆。”
玛恩纳放下这一份报纸,
又拿起了另一张——
“方舟骑士正式诉讼呼啸守卫,双方存在严重利益纠纷。”
“国民院承诺将会对七月六日夜间的突发事件展开正式调查。”
“乌萨斯与莱塔尼亚结束争端,我国边防压力骤增。”
“监正会再次宣布提高军事开支,商业联合会宣布削减资金支持。”
“耀骑士声称,不会再参与本年度的特锦赛。”
“维多利亚公爵发表联合声明,将加强对于陆行舰航行的管制。”
“爱布拉娜·都柏林于加斯特里尔号发表公开演讲。”
“拉特兰教宗呼吁各国共同探讨集体安全事宜。”
“各大银行提高龙门币兑换限制,专家称此举不利于提振信心。”
“监正会再次召开发布会,宣布通胀率增速的上涨趋势已遏止。”
“诸多学者轮流‘炮轰’方舟骑士,坚决抵制仇恨言论散布。”
“大骑士领多位名人意外死亡,监正会呼吁不必散布恐慌。”
……
无数标题与栏目从玛恩纳的眼前飞逝,
它们的来源各不相同,立场也各不相同,
嬉笑怒骂,各成文章,而他的脑海已如熔炉,
将四面八方的信息通通网罗,一锅炖下。
不知不觉,已经迫近了晚饭时间,
读了许久的新闻,反而觉得脑袋空空……
报纸角落的皱痕,是他不经意间攥出的,
无数的信息,都如流水拍向他的心间,
却无论如何也抚不平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焦躁。
1098年7月26日,大骑士领,23:36
“傻逼卡西米尔,该不会早就被渗透成筛子了吧?”
陈一鸣挨着弑君者坐着,
面前是一张地图,
上面用图钉扎了不少张照片上去。
他拿起马克笔,在其中一幅肖像上打了一个红叉。
“……我们是要把剩下的怀疑对象都清除掉吗?”
陈一鸣数着墙上的照片:
“政界、军界、学界、商界……还有混入的难民,都有乌萨斯人了。”
“要是能和卡西米尔官方合作就好了,我们能做的有限。”
陈一鸣摇摇头:
“指望不了监正会,和商业联合会闹掰之后,这玩意就已经是瘸腿政府了。他的主营业务就只有打仗,但是打仗还没打好,现在它的合法性正在饱受质疑。我怀疑……我们之前处理掉的乌萨斯军人,都远远称不上情报网的核心。”
“那些军人还算不上核心啊?”
“当然不算,真正的问题在于,谁能让这些乌萨斯军人进入卡西米尔?这几个出入境管理部门的小喽啰就不必说了……商业联合会是重灾区,但我们现在还不能直接和他们对着干。”
“往好处想,至少高多汀公爵对我们的态度转变了。”
“呵呵,是因为伦蒂尼姆的局势日益紧张了,那个老饭桶想拴也拴不住我们了。”
陈一鸣继续打量着这幅他曾无数次浏览过的大骑士领全图——
这座全泰拉屈指可数的超大型都市承载的东西太多了,
每一次浏览,他都能发现一些此前未曾发现的细节。
“柳德米拉?”
“干吗?”
陈一鸣指了指市区的一处地点:
“我们以前没怎么对外交人员动手过吧?”
“现在卡西米尔境内还有乌萨斯的外交官?”
“即便是战争期间,双方依然会有外交关系的……哪怕是最低级别的外交关系,也会向双方派驻享有外交特权与豁免的外交官。乌萨斯设立在城内的代办处应该没有完全关闭。”
“哦,我懂了,就是那种,两国交战,不会伤害使节……反正就是国际惯例,是吧?”
陈一鸣点点头:
“没错,但前提是,使节仅仅是使节,不承担军事任务。我不觉得乌萨斯会这么老实。”
“要是我们贸然动手,会不会导致局势一下子失控?”
“失控与否,要看双方是否故意放任事态发展而不加以控制。乌萨斯应该不会在试着弥合与莱塔尼亚关系的同时,再次向卡西米尔开战的。我们的操作空间还是有的。”
“话说,我一直想问你,你不管什么时候都总能想出办法,那你……对你的这些办法,心里一直都有底吗?”
“没底的时候很多,咋了?”
弑君者仿佛早就知道了答案:
“……那咱们到现在还没怎么出过事,运气还挺好的。”
陈一鸣拍了拍她的肩膀:
“最近也辛苦你了,身体还好吗?”
“想什么呢,再干十年肯定没问题。”
“对嘛,要的就是这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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