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超风攥着半截铁尺站在渡口时,潮头正漫过石阶。铁尺上的刻痕被海风蚀得发毛,却仍能辨出\"玄风\"二字——那是陈玄风当年用剑尖划下的,笔锋里藏着少年人的莽撞。
\"师姐倒是守信。\"黄药师的船刚泊稳,黄蓉就跳了下来,辫梢的银铃撞出脆响,\"我爹说,若你敢单刀赴会,便允你看《九阴真经》残卷。\"
梅超风的指节捏得发白。三年前在归云庄,她与黄老邪定下赌约:若能在三年内寻回被弟子盗走的两页真经,便许她重回桃花岛。此刻铁尺硌着掌心,倒比当年挨的那记\"碧海潮生曲\"更让她心惊。
\"黄岛主何在?\"她哑着嗓子问,视线扫过船上的青竹椅——那是黄药师惯坐的位置,此刻空着。
黄蓉往岛上扬了扬下巴:\"在试剑亭煮茶呢。不过他说了,见你之前,得先过我这关。\"话音未落,软猬甲已泛出银光,\"我娘留下的宝贝,师姐可要见识?\"
梅超风后撤半步,铁尺横在胸前。她认得那甲胄,当年在桃花岛藏书阁偷经时,曾见冯蘅对着甲上的细刺出神。那时黄蓉还在襁褓里,吮着手指看她们练\"落英神剑掌\"。
\"不必。\"铁尺在石阶上划出火星,\"我欠黄岛主的,今日一并还。\"
黄蓉突然笑了,银铃摇得更欢:\"我爹说你会这么讲。\"她转身往岛上走,辫梢扫过梅超风手背,\"跟我来,有个人想见你。\"
穿林而过时,梅超风闻到了血腥味。不是新鲜的,是浸在药汁里的陈腐气,混着艾草的苦。转过竹林,试剑亭的石桌上果然摆着茶炉,黄药师背对着她,青衫下摆沾着泥——这在从前是绝无可能的。
\"你那夫君,倒还有点骨气。\"黄药师没回头,手里的茶筅转得飞快,\"被欧阳锋打折了腿,愣是没吐半个字。\"
梅超风的铁尺\"当啷\"落地。她想起陈玄风被抬回破庙的模样,断腿肿得像发面馒头,却攥着她的手笑:\"超风,我没说......\"
\"爹!\"黄蓉突然出声,指了指亭柱后的草垛。那里躺着个少年,腿上缠着浸血的布条,眉眼竟有几分像陈玄风。
\"这是......\"梅超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玄风的远房侄子,陈念风。\"黄药师把茶盏推过来,茶沫聚成个\"归\"字,\"那两页真经,是他从欧阳克手里抢回来的。\"
少年挣扎着要起身,被黄蓉按住。他望着梅超风,眼里的倔强像极了当年的陈玄风:\"叔娘,我叔说,欠黄岛主的总得还。\"
梅超风拾铁尺的手停在半空。她想起二十年前,也是在这试剑亭,陈玄风拽着她的袖子笑:\"师姐,咱们偷了经卷跑路,黄老邪会不会气疯?\"那时的月光,也像此刻茶盏里的水光,晃得人眼晕。
\"黄老邪,\"她弯腰捡起铁尺,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沙,\"当年我偷经,是为他;今日还经,也算为他。\"铁尺被她按在石桌上,\"这东西,该留着。\"
黄药师的茶筅顿了顿。梅超风看见他耳后的白发,比三年前多了大半。
\"念风的腿,我能治。\"她蹲下身,指尖抚过少年的伤处,\"我虽练了邪功,却也识得些土方子。\"
黄蓉突然拍手:\"我爹早说你会这么讲!\"她从怀里掏出个瓷瓶,\"这是我娘留下的续骨丹,配着你的药,不出三月就能好利索。\"
梅超风捏着瓷瓶,指腹蹭过瓶身上的缠枝纹——那是冯蘅亲手画的。当年她总说,师姐的指甲该养得润些,练掌法才好看。
\"黄岛主,\"她站起身,铁尺斜插在腰后,\"真经我看过了,一字不差。从今往后,梅超风与桃花岛两清。\"
黄药师终于抬眼,目光扫过她脸上的伤疤,又落回石桌上的铁尺:\"那你要去哪?\"
\"找处有海的地方。\"梅超风望着亭外的涛声,\"他说过,海水能洗干净血。\"
陈念风突然开口:\"叔娘,我跟你走。我叔说,要护着你。\"
黄蓉往少年手里塞了个油纸包:\"这里面是桃花岛的药谱,我爹写的。\"她眨眨眼,\"我爹还说,若你敢不回来看看,他就放蛇咬你。\"
梅超风的脚步顿了顿。海风卷着药香掠过鼻尖,她听见黄药师低低哼起了\"碧海潮生曲\",调子竟比当年温和了许多。铁尺在腰后发烫,像陈玄风揣在她怀里的暖炉。
\"走了。\"她拽起陈念风的胳膊,铁尺的刻痕蹭着掌心,痒得像有人在挠。
渡口的潮退了,露出青黑色的礁石。梅超风回头时,看见试剑亭的茶烟正袅袅升起,与岛上的云缠在一处。她突然想起冯蘅教她绣的桃花,针脚歪歪扭扭,却被黄老邪珍而重之地收在锦盒里。
\"叔娘,你看!\"陈念风指着海面,晨光里浮着片桃花瓣,正随着浪头往远处漂。
梅超风握紧少年的手,铁尺的\"玄\"字贴着掌心。她知道,这不是结束。就像礁石上的青苔,就算被海浪啃得稀碎,来年照样爬满石缝——有些东西,比刀剑更难断。
船开时,黄蓉站在渡口挥手,银铃的响声追着船尾跑。梅超风摸出那截铁尺,对着阳光看,\"风\"字的尾勾里,似乎还卡着当年的桃花瓣,早被岁月浸成了琥珀色。
\"叔娘,我叔说过,\"陈念风凑过来,\"他偷经,不是为了武功。\"
梅超风的指腹抚过那点琥珀色,喉间发紧:\"我知道。\"
他是为了她。就像她此刻握着铁尺,不是为了记恨,是为了记得。
远处的桃花岛渐渐缩成青黛色的点,梅超风将铁尺插进船板的缝隙里。海风掀起她的乱发,露出耳后那点模糊的疤痕——那是当年黄蓉换牙时,咬在她肩上的。
\"念风,\"她望着翻涌的浪,\"咱们去海边种草药吧。\"
少年用力点头,把黄蓉给的药谱按在胸口。船板上的铁尺随着浪头轻轻晃,\"玄风\"二字在阳光下明明灭灭,像有人在远处,轻轻应了声。
船行三日,靠岸时正逢渔市散场。梅超风挑了处临海的废弃盐仓,陈念风捡来石块垒灶台,铁尺被她磨得发亮,权当药杵捣着艾草。
\"叔娘,这盐仓墙皮都掉了,夜里漏风咋办?\"少年抱着捆茅草进来,鼻尖沾着灰,倒让梅超风想起陈玄风第一次带她钻山洞的模样——也是这样,浑身是土,眼里却亮得很。
她没答话,只是往墙角挪了挪。那里埋着个木盒,是从桃花岛带来的,里面盛着黄药师给的续骨丹,还有半张冯蘅手书的药方。海风从破窗钻进来,吹得药方边角发颤,上面\"当归三钱\"四个字,墨迹淡得快要看不清。
\"漏风就用茅草堵。\"梅超风把捣好的艾草塞进布袋,\"明儿去镇上换些铜钱,买副药碾子。\"她瞥了眼少年的腿,\"你这伤,得好生碾药才成。\"
陈念风瘸着腿往窗台上铺茅草,突然\"哎哟\"一声。梅超风回头,见他正捏着片青瓷,碎片边缘沾着干了的血迹。\"这是......\"
\"像是药罐碎片。\"少年把瓷片递过来,\"许是以前有人在这儿住过。\"
梅超风捏着瓷片摩挲,内侧竟有个模糊的\"药\"字。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陈玄风带她逃到这一带,夜里总咳嗽,她就是用个青瓷罐给他煎的枇杷膏。那罐子后来摔了,他还心疼了好几天......
\"叔娘?\"
\"没事。\"她把瓷片揣进怀里,\"去把墙角的石头搬过来,今晚先凑合一宿。\"
夜里果然起了风,盐仓的木梁吱呀作响。梅超风坐在火堆旁碾药,陈念风靠着墙打盹,腿上的布条又渗了血。她放下药碾子,解开他的绷带,指尖触到断骨处的凸起,突然想起陈玄风断腿那会儿,也是这样,疼得直冒冷汗,却总笑着说\"不碍事\"。
\"当年你叔......\"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往伤处抹药膏时,手竟有些抖。
\"我叔咋了?\"陈念风睁着眼看她,\"我爹说,叔娘是江湖上有名的梅超风,可叔总说你最好看的时候,是在桃花岛梳辫子的模样。\"
火堆\"噼啪\"爆了个火星,梅超风的脸腾地烧起来。是了,当年她还叫梅若华,梳着双丫髻,冯蘅总夸她辫子梳得齐整。陈玄风总趁她练剑时,偷偷扯她的辫梢......
\"别听他胡说。\"她猛地站起身,铁尺在墙角撞出闷响,\"天亮就去镇上。\"
次日镇上逢集,梅超风用艾草换了铜钱,刚要进药铺,就见个熟悉的身影——归云庄的陆冠英,正牵着匹马来打酒。他看见梅超风,手里的酒葫芦\"咚\"地掉在地上。
\"梅......梅前辈?\"
梅超风攥紧铁尺,指节泛白。当年归云庄一战,她伤了他不少庄客。
陆冠英却突然拱手:\"家父常念起前辈,说当年若不是前辈手下留情,归云庄早没了。\"他指了指陈念风,\"这孩子的腿......\"
\"不关你事。\"梅超风转身就走,却被他叫住。
\"前辈等等!\"陆冠英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家父寻得些续骨的药材,说或许能帮上忙。\"他把纸包往陈念风手里塞,\"家父还说,若前辈不嫌弃,归云庄后园有空房,可暂住些时日。\"
陈念风望着梅超风,眼里满是期盼。她捏了捏怀里的瓷片,终是点了点头。
归云庄的月光比盐仓亮得多。梅超风坐在后园的石凳上,看着陈念风在廊下练陆冠英教的粗浅拳脚,铁尺被她摩挲得温热。廊角的药炉咕嘟作响,飘出的药香里,竟混着点桃花岛的气息。
\"在想什么?\"陆乘风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拄着拐杖的手稳得很——当年被她打折的腿,竟好了大半。
\"陆庄主。\"梅超风起身要走,却被他拦住。
\"当年之事,我不怪你。\"陆乘风叹了口气,\"家父说,黄老邪性子偏,你和陈兄也是被他逼的。\"他指着药炉,\"那药方是冯师母留下的,治骨伤最灵,我寻了好些年才凑齐药材。\"
梅超风望着药炉里翻滚的药汁,突然问:\"你恨过吗?\"恨她毁了归云庄,恨她伤了他的腿。
陆乘风笑了,拐杖在地上点了点:\"年轻时恨过。可后来见了太多江湖恩怨,倒觉得,能活着就好。\"他看了眼廊下的陈念风,\"这孩子眉眼像陈兄,性子却稳些。\"
药香漫过石桌,梅超风摸出那半张药方,与陆乘风递来的比对,竟严丝合缝拼成了整张。冯蘅的字迹娟秀,边角还有个小小的\"蘅\"字印章。
\"前辈可知,\"陆乘风的声音轻了些,\"陈兄当年偷经,是怕黄老邪把你许给别人。他说,若你成了别人的妻子,他活着也没意思。\"
铁尺\"当啷\"落在石桌上。梅超风望着药炉里的热气,突然想起陈玄风断腿那天,她抱着他哭,他却笑着说:\"超风,你别难过,我偷经时就想过,总有这么一天......\"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偷经的后果,知道江湖的险恶,却还是攥着那两页纸,像攥着他们的命。
\"药好了。\"陆乘风的声音拉回她的神思。
梅超风端起药碗,吹了吹浮沫。月光落在碗里,漾起细碎的银辉,像极了桃花岛试剑亭的茶盏。她突然明白,有些债,不必算得太清;有些人,就算隔着生死,也总能在风里、在药香里,找见点念想。
廊下的陈念风练得满头大汗,看见她就喊:\"叔娘,陆大哥说我再过一月就能跑了!\"
梅超风笑着点头,把药碗递过去。铁尺在石桌上轻轻晃,\"玄风\"二字映着月光,像是在说:慢慢来,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