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泽坐在拳台一角,注视着对面的夜魔,不免轻吸几口凉气。
他最终还是接受战书,平静地走上拳台,气息平稳,像是远古森林里的静谧湖泊那般,可却时刻透着杀气。
虽然已经做好准备,但当他脱去上衣时,艾泽仍是不免吃了一惊,夜魔身上的肌肉十分紧密,似一层厚重的铠甲,从肩部到胸膛处更是纹了一条过肩的五爪龙,栩栩如生,张扬、恐怖,可在这副躯体上,这条五爪龙仿佛被完全压制,成为他的一部分。
“好帅!”瑞金丝惊呼。
“你站哪边的?”艾泽无语。
“当然是你这边的啦。”瑞金丝说着,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夜魔的八块腹肌。
“擦擦口水吧。”艾泽戴上拳套,向着中场走去,朝夜魔问:“没啥规则吧?”
“不准使用赛博体。”
“行。”艾泽意念一动,义肢上的喷气系统就被封锁。
双方碰拳,然后各退两步,一场拳赛随即拉开序幕,没有裁判,没有欢呼,仅有的几名观众还是保洁人员和一个花痴小孩,不过艾泽却是极其在乎这场比赛,并非只是想要靠夜魔为自己赚钱,他的目的是要收复人心。
早在两天前,他就已经查完酒吧里每个人的资料信息,虽说一大部分都是别人的眼线,但其中还是有两个人可以任用的,一就是那个经理杨平安,这家伙工作能力很强,酒吧内大部分生意都会经过他的手,更重要一点,这家伙每个月都会献血,向福利机构捐钱,是一个实打实的好人,就连周边放话的帮派都不太乐意威胁他。
人总是这样,看见自己身处黑暗,就不乐意别人和自己一样陷入黑暗。
第二个就是这个夜魔了,这家伙从不会受任何人的威胁,或许是因为没有人能打过他,而他只会臣服于强者,只需要打过他,就意味收复了一个实力强悍的手下,且基本没有被策反的风险。
不过这是一场悬殊的比赛,虽说艾泽一米八二的身高,足比对方高了半个头,可身上的肌肉却比对方少不是一星半点。
夜魔率先发难,以一个低鞭腿袭来,艾泽提膝抵挡,两根硬如钢铁的胫骨撞在一起,炸出一声令人胆寒的脆响。
二人同步后退,观察起对方下一步动作。
夜魔面无表情,但艾泽却是面露难色,仅是这样的碰撞,他便感觉到了二人实力的悬殊,差距已不是到血肉之中,甚至已到了骨头之中,这家伙骨头的硬度已经不像是真正的人体组织,若不是皮肤独特的质感,艾泽甚至会认为那是义肢。
他曾在一本关于拳法的杂志中了解过一种泰式拳法,训练者会不断踢钢管等坚硬物体,造成胫骨的微小骨折,通过身体的修复机制,使骨头变硬。
一种以意志力所练出的拳法,绝对的暴力,只为杀人而生,同时也是一种无上的艺术品。
艾泽想,或许夜魔所练的就是这种拳法。仅是这样的试探就已让艾泽压力倍增,他咽下一口口水,全神贯注地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
夜魔先以两个短冲拳试探,见艾泽没有任何反应,他便以一记快出残影的左摆拳直击艾泽面门,杀意凌厉,似利刃袭来。
艾泽早已做好准备,俯身躲过摆拳,同时用义肢手臂做出上勾拳的动作直击夜魔肋部。
而在那一瞬,艾泽的瞳孔突然放大,像是见到厉鬼!夜魔面对攻击,竟不防反攻,以一道带着狠劲的提膝撞击直攻艾泽面门。
该死!
艾泽完全没想到对方竟敢如此疯狂,或许说是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一时竟生出退意,压住拳风,顺势侧身下地,紧接一个翻滚起身。
趁他起身平稳状态时,夜魔一个箭步向前,挥出直冲拳直攻其面门,这一拳几乎没有保留,仿佛是想要一击结束比赛。
铁拳正中,艾泽顿觉像是有只暴躁的公牛撞了上来,撞击力通过手臂传至全身,五脏六腑都在轻颤。
好在他核心很稳,没有摔倒,同时他不可能让夜魔就这么占便宜,原地高鞭腿正中其肋部。
二人同时吃痛,皆是不约而同后退,拉开一个安全距离。
真正的拳赛并不像是电影所演的那样这么多绝地反击,相反,一场拳赛的结果往往是一击就结束,因为人的攻击能力和承受能力永远不成正比,除了四肢、腹部等位置,其他位置挨上他们这个量级的全力一击,轻则昏迷不醒,重则当场死亡。
虽说艾泽力气没有夜魔大,发力姿势也不好,可由于这一击正中夜魔柔软的肋部,对方仍是吃了不少苦头,肋部一阵抽痛发麻,不过好在没有骨裂之声。
他微微眯眼,望向少年的眼神已经变了,少年的反应,凶残的报复心理在他历来的对手中都算是佼佼者,而且这少年身上漫起的杀意几乎到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步。
“对,泽哥,就是这样,打倒他。”瑞金丝在场下不停欢呼,虽说夜魔八块分明的腹肌很吸引人,可毕竟艾泽是自己的大哥,还是家人,可不是美色就能切断的,“加油,往他头上打。”
加油声从耳边飘过,却没有一句闯入艾泽的大脑,此刻他已进入全神贯注的状态,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影响到他,他的双眼里只剩下敌人。
结结实实地抗下这次攻击后,他已知道二人差距,再次用手抵挡的话,他的防御一定会被打破,他只能依靠机体的加持与自身的反应闪避攻击。
“不对,我还有一个优势!”
不给对方思考时间,艾泽忽然垫步向前,不留余力轰出右拳,直向夜魔面门,不过这样的攻击基本都只是送死,夜魔后退一步躲过拳击,紧接抓住他的攻击间隙,高鞭腿直冲向艾泽的大脑,力道之大,肌肉近乎绷紧成了一个个裂块,若是命中,死亡只会是唯一的结果。
高鞭腿虽说凶猛,可弊端却也是十分明显,一旦抬腿就无法防御,同时最脆弱的下盘也会毫无保留的露给对手。
不过夜魔此刻却并不担忧,少年刚挥出一拳,难以调整身形再使用有力攻击,而且这一近乎使用全力的一击,就算少年以最快的速度用手抵挡,也足以将他的手骨踢断,令其倒地,丧失攻击能力,根本无需惧怕对方还手。
哐当一声,竟是金属响声,而非骨头断裂声。
夜魔一怔,在那一瞬,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这少年的左手他妈的是义肢!
他之所以敢做出这么愚蠢的一击,为的就是想让自己踩入他的陷阱!
不出他所料,艾泽扫腿踢倒夜魔,局势瞬间扭转,艾泽压在他的身上,挥出的拳头在击中其太阳穴的前一刻停住了。
“赢咯,这肌肉也不行啊,软绵绵的。”瑞金丝在场下轻蔑地说。
艾泽站起身,吐出牙套,将拳头化为手掌:“抱歉啊,我这是义肢,赢得不光彩。”他苦笑一声:“不过你也总不能让我单手和你打吧?你这算是欺负残疾人。”
“义肢可以使用,你赢了。”夜魔没有找理由,很坦诚的承认,拉住艾泽的手起身,“我没想过你敢这么大胆。”
“你轻敌了而已。”艾泽谦虚地说。
“轻敌不是理由,我输了。”夜魔摇摇头。
如此坦率的认输,没有一丝不愿,艾泽对他越来越欣赏,坐在场边轻揉自己的左手,随意地说:“为啥不愿意别人叫你的名字。”他顿了顿,看着对方的神色,补了一句,“不说也没关系,人留在这里就行了。”
夜魔脱下拳套,穿上衣服,从短裤口袋掏了根烟点上,“钟青晢,这名字我爸给我起的,这杂种也是一个拳击手,实力不行,每次都给别人打得鼻青脸肿。”说着,他忽然笑了,似乎是想到那个男人狼狈的样子,笑得有些悲凄,“我妈让他别打了,那杂碎却总是自以为是,然后呢?被卡豪一拳打死了,一拳啊,哼,真是弱。”
两位听者闻之色变,瞳孔不由放大。
“卡豪?那只肥猪?你在给你的杀父仇人卖命?”瑞金丝惊呼,她怎么也不能理解一个正常人为什么会纵容自己的杀父仇人在自己面前歌舞升平。
“为什么不复仇?”艾泽目光变冷。
“打不过。”夜魔答得很平静,香烟燃尽,余烬落在他的手上,他却仿佛无感,又点了一根,沉浸在弥散的缭绕烟雾中,仿佛这才能灭去心中往事回忆的独有情感,一种无论是多么平静的湖面也会泛起波纹的情感。
“如果想复仇,随便开一枪就可以结束吧?”艾泽依旧不解。
“拳台上的事就要在拳台上解决,这是规定,拳台上是签了生死状的,死了只能怪自己实力不足,如果谁都在拳台下报复,那谁还敢在拳台上竭尽全力?”夜魔说得风轻云淡,“况且我对那个杂碎没有感情,他没本事,一输就喝酒,喝完酒就回家打我妈,我要是拦他,他就连我一起打,那杂碎打不过别人,打自己家人倒是有一套。”
夜魔翻下拳台,艾泽跟了上去,三人来到吧台。
杨平安恰巧从休息室出来准备回家,见三人想要喝酒,便小跑过来,从柜台上拿了一瓶威士忌,又从冰柜里拿了三个冰块,为三人各倒了一杯酒。
“谢谢。”夜魔喝了口酒,耸耸肩,“他死了后,家里面的重担就落在我妈身上,这个社会,你说一个没背景,没本钱的女人能干嘛?进工厂,然后被那些资本主义的吸血鬼剥削,一个月的钱甚至不够吃饭,唉。”
他停顿了一会,一口喝完剩下的酒,语气忽然变得敬重:“你们没进过工厂,不知道那些资本家有多畜生,他们会想尽办法提升运输带的速度,只为了他们每天给工人的那点工资可以换成几倍的收入……这绝对不是一个瘦弱的女人可以完成的工作。”
瑞金丝和艾泽二人无声地听着,二人的生活同样也是地狱,所以对于别人的悲惨拥有很强的共情能力,对于夜魔的不理解一扫而过。瑞金丝更甚,紧紧牵着艾泽的手,仿佛松开了之后就会永远失去这唯一的家人。
“不过她从来没有和我抱怨过生活,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攒些钱让我以后搞个小本行,避免走上那杂碎的老路,不过很可惜,愿望终究只是愿望。”夜魔将杯子递给杨平安,对方没再给他倒伏特加,而是换了一瓶度数较低的果酒。夜魔没说啥,咕噜咕噜又喝了下去。
“这杂碎在打拳的这段时间麻醉药物成瘾,钱没赚到,反而还欠了一堆钱……你说可笑吧,一个死人还能搞我们孤儿寡母……”酒杯已经空了,他摇了摇,但似乎是怕喝醉失态,他推开杨平安的手,又若无其事地说起来。
“老妈攒的钱给他们抢了,他们还打算把我家房子卖了,不过那杂碎也不是什么都没给我们留,很不幸的是,我继承了他全部拳脚,甚至比他更强,那几个要债给我打的不成人样,从那天起,我妈就像是生怕我会出去杀人犯火般天天把我锁在家里,不过她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管的住我?”
“我又走上那杂碎的老路,正如你们所见,我很强,在那段时间里没人打得赢我,我还清了所有欠款,不过我没跟我妈说,只告诉她我在和一个朋友做生意赚了不少钱,被打伤的时候我就几天几夜不回家,不怕你们笑,我那个时候十八岁,鼻骨、手骨被打断的时候只想回家找我妈,但那蠢女人要是知道了,就几天都睡不着,你说我能咋办?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
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
瑞金丝忽然轻颤了一下,这句低沉的话在她脑海中回荡,她没有任何秘密,却不由得觉得这句话将会在未来的某一刻映照她这孤凄的一生。
这个感觉转瞬即逝,因为她感受到了艾泽手掌中传来的温暖,这温暖令其很安心,就像是一个在雷雨夜里依偎在父母身旁的小女孩那般安心。
“那她……现在知道了吗?”瑞金丝试探性地问
“呵,她啊,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一个人有啥秘密能够瞒住自己的老妈?不过她已经死了,管不了我。”
“死……死了?”
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瑞金丝还是忍不住轻声低语,仿佛在问自己。艾泽嘴角抽动两下,不过面目表情还是那般冰冷,没有流露任何会显得他脆弱的表情。
“活活累死的,她以为靠自己的双手就可以赚够让我离开拳场的钱,结果呢,钱没赚到,还把自己累死在流水线上,蠢女人。”夜魔满不在乎地说。
可真的不在乎吗?钟青晢每说一句话,记忆里总会跳出一张苍白瘦弱的脸,一副矮小的身体,他是怎么也想不清楚一个女人是怎么在被一个喝醉的拳手打了后还能告诉他不要恨自己的爸爸,是怎么在无休止的流水线上工作12小时却仍然能够每天挂着微笑面对他……
她似乎永远都只有一副笑脸,口袋似乎永远都有留给自己的五块钱,不过这五块有时候也会没有,那是在那个所谓的爸爸喝醉回来后。
眼泪从眼角无声滑落,像是在山脊上绽放出的和田玉宝石,纵使他已经从一次又一次的成功、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练就了强大的心性,可这仿佛是从血液甚至是骨髓中渗出的悲伤,融化了他心中的防御。
透明、闪烁的泪珠落进酒杯,他喝下冰块的融水,同时还有悲伤。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最后我遇到了卡豪,结果还是一样,我输了,不过我没有死,他给了我一个选择,要么被打死,要么为他做事,正如你们所见,我跟了他,我妈这辈子所有努力都是想我活着,所以你们能理解吧。”
夜魔抬眼,看了看艾泽,但那少年没有说话,只是朝他伸出两根手指,夜魔轻笑一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夹在他的指间,同时又为自己也点了一根。
“扯远了扯远了,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名字,是因为我不想要挂着一个失败者儿子的名衔。”
点点火光像是在风中摇曳着的若隐若现的灵魂,这两个孤独的灵魂在缭绕的烟雾中闪烁。他们说不出任何劝慰的话,燃烧着的香烟所带来的尼古丁就是对于男人最好的安慰,这是压制情绪唯一的抑制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