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目光转向富察琅嬅,“皇后,这……?”
富察琅嬅倒是觉得这件事没什么不能说的,便在一旁温声解释道:“皇上,她叫魏嬿婉,是工部尚书魏清泰大人家的格格。
与春和……情投意合,两家已经定了亲。只是嬿婉今年恰好十三岁,按律例需小选入宫。
魏大人以身作则,不愿为私事特例,便没挂牌子。臣妾额娘求到臣妾面前,托臣妾照顾一二。
所以嬿婉如今是长春宫的大宫女,但到底是自家人,臣妾又怎会真让她伺候?不过是个名头,让她在宫里住些日子罢了。”
弘历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魏嬿婉身上。
十三岁……确实还是个半大孩子。
他都三十了,于情于理,都不该对这样的小姑娘生出什么别样心思。
方才那点莫名的涟漪,许是一时错觉。
他暗自警醒,将脑中那丝异样强行按捺下去。
“魏清泰家的格格?”弘历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和,甚至还带上了几分长辈般的笑意,“那与春和倒是相配。魏卿有个这般出色的女儿,竟跟朕藏着掖着。他若来求朕免选,朕还能不允?”
这话说得随意,仿佛是君王对臣下一点无伤大雅的调侃。
一直安静垂首的魏嬿婉,此时却忽然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向皇帝,声音依旧清凌凌的,好像很是直率:
“回皇上,那是奴婢阿玛的功劳还不够,尚未得蒙皇上天恩抬旗。也是阿玛在前朝与同僚……不够‘友好’,这才怕被人揪住小辫子,徒惹风波。否则,奴婢此刻应当还在家中,享着锦衣玉食、奴仆环绕的清福呢。”
话音落下,暖阁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这话……说得实在太大胆,也太尖锐了。
因为这句话换一个解读可以是:第一,我阿玛功劳这么大(发明水泥,治水功绩超过高斌),您都给高家抬旗了,为何不给我们魏家抬旗?
第二,我阿玛为什么有政敌、要小心翼翼?还不是因为您需要抬举“自己人”去跟那些旧臣抗衡,他才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要小心翼翼的。
任何一个帝王,听到这般近乎质问的言语,恐怕都会不悦,甚至震怒。
富察琅嬅的心骤然提起,指尖却已微微发凉。她万万没想到,这看着娇憨羞怯的小姑娘,竟敢在皇上面前如此……直言不讳?
她终于有些明白,额娘为何特意嘱托要“照顾”了。这脾气真是一不留神就会出事呀。
然而,弘历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他没有动怒。
对着这样一张脸,对着一个十三岁、名义上还是“未来弟妹”的小姑娘,他那点帝王的威严和被人顶撞的不悦,竟有些发作不出来。
美人嘛,总是有些任性的权力。
更何况,还是个孩子。
而且深宫里太久没见过这般鲜活、不掩饰的性子了。
他轻咳一声,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异样,语气里甚至带上了几分调侃:“你这丫头,倒是会替你阿玛叫屈。抬旗之事,关乎国典,岂是儿戏?魏卿之功,朕自然记在心里。”
他更想说一句高家能抬旗除了她父亲有功,更主要的是她是自己的女人。
但这话此刻不适合宣之于口,说出来就像在暗示什么似的。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才移开,“好了,既来了长春宫,便安心住着,皇后自然会妥善照拂你。”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既未允诺什么,也未追究什么,轻飘飘地将话题带了过去。
魏嬿婉听了弘历的话,并未如常人般感恩戴德地谢恩,只微微抬了抬下巴,那双漂亮的眸子坦然地回视着皇帝,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明快:
“皇上说的是。那奴婢就在长春宫安心住着了。”就像是在说事情本该如此。
弘历看着她这副模样,非但没觉得被冒犯,反而觉得这骄矜的神态放在这张脸上,竟有种奇异的和谐感,比那些千篇一律的温顺恭谨更生动鲜明。
长春宫里的这次交锋,暂时被隔绝在了长春宫之内。
弘历来时只带了两个心腹太监,守在正殿外,并未入内。
殿内具体说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
而素练,这个曾被金玉妍用些许好处便能撬开嘴的“大漏勺”,这次也是紧咬牙关,守护“主子”的安全,所以没有任何有关魏嬿婉的消息从她嘴里透露给金玉妍。
高曦月照常来长春宫给富察琅嬅请安,刚迈进正殿门槛,便见里面一派热闹景象。
殿中央那张平日用来处理宫务的大圆桌上,此刻堆满了各色流光溢彩的布料,旁边还摆着几个打开的锦盒,里面是成套的珍珠、翡翠、点翠头面,珠光宝气,晃人眼目。
一个穿着浅碧色宫女衣裳的少女,正背对着门口,伸手指点着桌上的布料。
那姿态随意自然,仿佛是在自家库房里挑选心爱之物。
“姐姐,”少女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月白、天水碧、雨过天青、藕荷、艾绿、秋香、蜜合、玉色……这些我都要。直接帮我裁成套的春衫夏裙,里衣中衣也要用软和的云锦或杭绸,细布的我穿着不舒服。”
高曦月脚步顿住,“姐姐”?这是在称呼皇后?
这态度……太过熟稔,甚至有些颐指气使了。
哪家宫女敢这样对中宫说话?还直接要这许多名贵衣料,连贴身小衣的料子都挑剔上了?
她正惊疑不定,目光落在少女所指的那些布料上——无一不是江宁、苏州织造今年新贡的极品,色泽清雅柔和,都是宫中妃嫔也未必能轻易得全的珍品。
富察琅嬅就站在少女身侧,脸上非但没有不悦,反而带着温和的笑意,听着那少女的要求,还时不时点头:“好,都依你。素练,记下了吗?就按嬿婉说的去办,让内务府最好的绣娘来做。”
这时,富察琅嬅才抬眼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高曦月,略有些意外:“曦月?你怎么来了?”
高曦月按下心中翻涌的疑问,连忙上前行礼:“臣妾在宫里待着也无事,想着来娘娘这儿请安说话,没曾想娘娘这里正忙着。”
她目光好奇地转向那已经闻声转过身来的少女,这一看,更是心头一震。
好……好出挑的容貌!
虽穿着宫女服饰,年纪也显小,可那张脸已是明丽不可方物,肌肤胜雪,眉眼精致如画,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明亮,顾盼间自有神采。
高曦月自认美貌,此刻竟也生出几分自惭形秽之感,随即便是下意识的忌惮——这般颜色,若入了皇上的眼……
可再一细看,少女身形未足,尚带稚气,分明还是个孩子模样。
高曦月心下稍安,皇上向来偏爱成熟妩媚的女子,这般青涩小花,应当不是对手。
她定了定神,又好奇地瞟向那少女。
富察琅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介绍道:“这是魏嬿婉,工部尚书魏清泰大人家的格格。也算是本宫家里未过门的儿媳。她要在长春宫住些时日,少说也得三四年。本宫正给她挑些她喜欢的东西,毕竟还小呢,正是爱俏的年纪。”
未过门的儿媳?住三四年?
高曦月一时没太反应过来,下意识想:皇后家的儿媳,为何要扮作宫女住在宫里?这……然后又反应过来前些日子小选,素练特地去挑了一个宫女的事。
她这细微的神色变化,没能逃过魏嬿婉的眼睛。
只见她微微一笑,很是直白道,“慧贵妃娘娘大概没仔细听皇后娘娘的话。奴婢的阿玛,是工部尚书魏清泰——正是贵妃娘娘您父亲高斌大人的上司。”